後來,你成了一隻水母,或,我到了最後才發現,原來你是水母。
那時候,急不及待闖進你的影子乘涼,宛如投進黑暗之海,在可以想像的種種令人無法承受的後果之中,我從沒想過,即使肉身離開了一個人,影子還是會互相牽絆,在一切結束之後,影子成了一隻水母,黏附在皮膚最幼嫩脆弱的部分,再也無法輕易拔下來。
當我想到自己已不再年輕,會在危險前不自覺地卻步,並驚懼著各種可能的結果,對此,我感到一種安心──我終於老得可以,心安理得地待在自己的洞穴裡,再也不必擔憂因為辜負青春而經歷太少,我終於被傷害過,也無可避免地傷害了別人,狠狠地。
當危險又臨到我跟前,在我條件反射般地生出恐懼之前,我的心已迅速地決定再次放手一搏,那時我非常慌亂,驚訝於自己竟然無法在之前的經驗裡學會謹慎地保護自己,我已經快要四十歲了,已經沒有許多時間可以再犯錯。但,我也畢竟只有不足四十歲而已,還不夠時間生出足夠的智慧,使自己免於痛苦。我早已知道,生命無非是苦。
你不會知道,為了戒掉你帶毒的影子,我耗費了多少時間和心力,同時戒掉屬於我自己的,或已經過去了的我們的陰暗的部分。
最初,是否定。這樣的剝離其實並不難過,而且值得高興,沒有任何人應該忍受,被一隻水母一輩子緊吸自己的皮膚,在因為撕裂而皮開肉綻的一剎那,我覺得鬆了一口氣,但,確實是失去了一塊肉,牽動了血管和神經,鮮血直冒。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的腦袋裡充斥著的,是親密的相反,是憎恨,是自我價值的喪失,是對整個世界失去信任,是對生命感到全然的無望無光,是無法按捺的詛咒,直至,大量的頭髮紛紛從頭皮脫落。
一名醫師說:「禿髮的位置,像貓懊惱地抓掉自己的毛。」
另一名醫師說:「是壓力的徵兆。」
我希望坦承,卻裝作不解地告訴他:「我沒有壓力。」我知道,壓力來自恨意。
已經過去多年的事情,被時間壓縮成不連貫的片段,像一輛巨大的貨車,車上有冒失的司機,一天多次反覆輾過我的腦袋。在某個層面,我也寧願這樣被輾過,畢竟空白帶來的虛無,有時比傷疤更可怕。
世上大部分的事情,都沒有答案,於是,我開始跑步,帶著許多無解的問題,不顧一切地向前狂奔。
三個月後,新生的頭髮從禿了的頭皮再長出來,填滿了尷尬的空白,不過,跟以前的有一點點不同,我也不再是原初的自己。不過,老朽和殘缺,也是真實的一部分,而且非常令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