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若城巿是一個巨大的身體,活在其中的人是細胞,那麼,這五個月以來,似乎無窮無盡的劇痛,是因為這副身軀的皮膚,從表皮至真皮,被一點一點地,恍如凌遲般削下來,血肉和神經終於赤祼地曝露在空氣之中。
以往,依靠各個崗位努力地持守的制度是身體的皮膚。可是它在崩壞,被某種惡的意志,從執法的部門內部,搗毀了建立多年的守則,像細菌般蠶食了紀律部隊的紀律,那些曾經被信賴的公僕,成了手執武器的惡棍,隨意闖進別人的店子和居所,逮捕沒有犯法的人。他們會迫令居民跪在大廈的大堂,雙手放在頭頂讓他們搜查。他們甚至隨意闖進別人的身體,用過期的或成份不明的催淚彈炸開一個又一個的洞。他們也會脫光別人的衣服,撫摸別人的私處,強行接觸別人的性器,然後在那裡留下羞辱的記號。
執法者的暴力規管,再也不止於針對示威的人,而是所有令他們心生懷疑的人,而他們的懷疑又遠離了所法律所訂下的標準,於是,那只是遵從於某種遊移不定的情緒判斷,或,惡的意志,就像在一體免疫系統失調的身體內,異常的免疫系統不斷攻擊正常的細胞。被制度賦予了槍械、大量武器和權力的執法者已失去了保衛城巿和人民的功能,他們只是以各種方式在攻擊跟他們活在且同一個城巿內的人,最初只是傷害人們的身體,後來,他們以各種惡意的形式剥奪人們生而為人的尊嚴。
剥奪他人的尊嚴,在別人的記憶之中留下恥辱的印記,這樣的威嚇比身上的傷疤更長久。這是一場賭搏,施暴的人在打賭,人們的意志會在尊嚴被奪去的同時已經屈服,還是始終不屈?
於是我更明白,極權在資本主義高度發展的城巿裡如何更順利地運作。在一個分工細密的社會,人們已習慣甚至享受關係疏離帶來的好處,包括人和人之間的疏離、人和自己之間的疏離,甚至,自己的身和心割裂的疏離。在這樣的社會裡,當恆常有效地運作的制度一旦瓦解,人們便非常容易落入孤立無援的狀況裡,而且很容易以為,自己只是孤單而且力量微小的個人。反抗的運動則必須連結他人。我總是在想,納綷德軍建立的集中營因為在二次大戰中戰敗而曝光,受害者得到釋放,在那個年代,只要藏在地底的黑暗之事被揭露,就能尋回公義。可是,現在,誰都知道新彊有一個巨大而且在擴張之中的集中營,許多人在那裡遭受折磨甚至喪生,然而人們只能眼睜睜地當無可耐何的旁觀者。或許是因為,疏離會令人容易產生一種幻覺,以為每個人都可以獨善其身,而忽略萬事萬物原是一體的基本道理。於是,為了保全眼前的安穩和利益,人們以為讓一小部份人受害和忍受不公平的對待是可以接受,甚至是顧全大局的選擇,而不去面對,惡的意志和其帶來的惡果終會波及地球上每一個人的事實。
我也可以理解,為何當防暴警闖入私人大廈的大堂,迫令居民下跪搜查時,所有人都順從命令,因為恐懼會令人僵在原地,身和心在瞬間分離,在憤怒和想要反抗的同時,也有一個更強大的聲音在說:忍一忍便過去。於是,身體不甘地屈從了。
在法蘭克福參觀猶太人小巷博物館的那天,天空在雨後放晴。陰暗如地底的館內,極簡的文字配上圖畫述說了這樣的故事:有人飼養兩頭山羊,一隻咬了另一隻;貓來了,咬了山羊;狗前來,咬傷貓;棍了來了,追打狗;牛到達後,把棍子咬斷;屠夫來了,把牛宰掉;接著,死亡天使來了,收拾了屠夫。
在業的循環裡,傷害總是帶來更多的傷害。然而,即使人能洞悉自己身在業的循環裡,還是無法停止這個循環,而且仍然直接或間接地推動這個循環。
救贖究竟在哪裡?假若我只是巨大身體內的其中一個細胞,我只能盡力成為自己所尋求的人──無助的時候,設法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絕望的時候,扮演一枚燈泡尋找希望;痛苦的時候,安撫另一個更痛苦的人或動物;憤怒的時候,聆聽另一個受傷的人的苦惱;覺得失去了皮膚時,成為另一個人的皮膚。
畢竟,每一副身軀都擁有神奇的自癒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