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間回轉,孤寂流離——讀韓麗珠《回家》

書評 | by  李顥謙 | 2018-09-12

就像一個老掉牙的譬喻:「家」是一個容讓我們棲身休養的港口。沒有「家」作為後盾,我們便會在浩瀚的海洋中迷失方向,甚至覆頂沉沒。所以,每個不能「回家」的人,都會如一艘落寞的船,必須在漫長的流離浪蕩中,面對不安與孤寂。


韓麗珠的散文集《回家》,源於去年在油街實現舉辦的「火花!只是看書」--一個以「家」為主題的展覽計劃。展覽中,書本是展物的一部分,不可隨意被帶走。讀者須在現場靜心安坐,方可閱畢本書。


一本關於「家」的書,卻不能帶「回」自己的「家」慢慢閱讀。第一次閱讀《回家》,我便努力地在字裡行間記認那艘船的航行路線;待《回家》正式出版,我把書帶回家、再仔細重讀的時候,才隱然地組織出,對《回家》/「回家」的全新看法


無從可倚 往海裡拋錨


韓麗珠在〈:半壞的生命〉中說到:


從『心』、『島』、『城』、『K』、『L』至『貓』,是一條早已失效的回家路徑,或許,家確實曾經存在,但時間建起了『此路不通』的牌匾。


有事回家,可以獲得溫暖力量,重新開始的這種「童話」並不會在書中出現;韓麗珠關注的,是如何透過對「家」的思考,擺脫關於「家」的夢魘殘影,尋找新的滋生空間。因此,她也寫道:


我只是希望,藉著整理和閱讀,那些文字所盛載的,會慢慢地變成屬於另一個人的事,或,我能由此洞悉,那根本就是另一個人的事情。


書中首篇文章〈孩子的宮殿〉,談論到的就是「P」與家庭、母親的拉扯關係。「P」長年帶著仿古木箱徙居,尋找能夠過渡的家,以祈擺脫母親施諸身上的痛苦。文中小說感重、風格化的筆觸語調,讓讀者質疑它(散文)與小說作品的距離。到底P 與母親的故事,是否指涉著作者的真實經歷?開首一文的「P」,與往後貫穿整本文集的敘述者、那個講述故事的「我」,又存在多大的差異距離?


如北島在《城門開》的序言所說:「記憶帶有選擇性、模糊性及排他性,並長期處於冬眠狀態。而寫作正是喚醒記憶的過程——在記憶的迷宮,一條通道引導另一條通道,一扇門開向另一扇門。」書中描述的情節,是否韓麗珠的個人記憶、真實經歷,不應是我們閱讀時的重點;「P」與「我」這個敘述者,也可以理解為《回家》主體的一體兩面。《回家》重要的地方在於,透過敘事者那介乎真實與虛構之間的描述,呈現人在「家」的執念下,蠻橫瘋狂的種種


在〈伸展〉中,「K」與「我」睡在同一張牀上。當「我」受轉動身體時,會受到「K」的無情責罵;〈逃離安居的處所〉中,「K」希望女兒離開以獨佔房子但實則口是心非的個性,使得「我」不知怎與之好好相處。因為在現實中,人會用畢生精力去買斷一層房子。面對這些無明,「我」只能說:


我買不起一間屋子,也無法掌管自己的身子,便只能逃走,而且沒法清楚地解釋逃走的理由。


而「我」亦發現尋根的不可能。〈舊時居所〉中,「我」居住的第廿四座就有不同的路徑通往其他樓座的層數,拐彎複雜,交錯成迷路。而那些滿佈昔日有關母親、鄰居、同學的迴廊,也會突然在記憶閃現,突然改變消失;當舊藍田邨重建後,〈舊時藍田〉裡「我」那個圍繞圖書館、麵包店的活動地圖已不復存在,成為無法確認的夢境;在〈清晨生產線〉一文裡,更是所有人都在日常的生產線上異化,迷途同歸。所謂的「回家」,不過是在無間回轉、兜圈的意思。


如果血緣可依、工作可依、房子可依、記憶可依,「家」還會如此虛幻嗎?在此,《回家》帶出了家的兩個層次,或分別:家庭(Family),與家居(Home)。


我想起魯迅在〈故鄉〉、黃碧雲在〈失城〉都寫過的句子--「希望原來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希望是虛妄而不真實,透過我們的想像來構建而成的。城市人念茲在茲,半生以血緣、物質建立的家庭(Family),也不過是想像之物(Imagination)。我們不應定義「家」在一個狹小的框框中,反之要肯定「家」那變異的本質。如果家庭(Family)是無法憑依的單位,倒不如自成一體,在浮沉流動的生命海洋中,拋下一個無依據的錨,建立一個只有自己一人,獨立自足的家居(Home)。在〈必要的缺陷〉一文中,「我」明確表達了走到邊緣角落,在疏落寂寞的空間裡獨居、包裹內心的想法。


家・島・子宮


《回家》回絕了以家庭(Family)為歸宿的可能,卻沒有否定自我尋找歸宿的需要。從母體到原生的家,再游走到孤島之上,「我」都在尋求一個可以懷抱自身,不再令自己感到孤獨的地方(Place)。


她永遠無法安居,卻必須被困在一個從來沒有接納過自己的濕冷的子宮。


孩子的宮殿〉中,母親向「P」聲稱,懷有對方是一場意外。這說話裡隱藏坦白而近乎殘忍的尖錐,可以毫不尊重地刺傷任何一個人。孩子無法居於受保護的安全空間,哪怕是一個房間,甚至可以蜷縮的衣櫥。


無法得到的接納與承諾,成為困擾「P/我」的夢魘。「我」在〈休養空隙〉一文中,就把氤氳濕重的洗手間視為洞口,回應世界與自身之間互相的厭惡。


到了於龍珠島獨居時,四面環海、陰鬱潮濕的島,卻奇異地指向某種「羊水中的子宮」之想像。透過絕對的空寂靜謐,島提供一種異於正常溫暖之意的寧靜。於是「我」在〈島中的島,或曼陀羅〉一文好奇起來:


那會不會像母體的子宮,一種尚未誕生的黑暗和可能性。


即使「我」的睡床非常接近潮溼的洗手間,甚至也會流露出水氣會否侵蝕骨骼的擔憂;「我」還是決意在島上居住。這個地方(Place),彷彿可以隔絕傷害與否定,獲得純粹孤獨的擁抱。


不被豢養


說穿了,一切對家的索求,也是因為在茫然的生命之海中,害怕孤獨,對人生出執迷依賴的索求;一旦過度,便會造成深重的傷害。


因此,《回家》難得的地方,便是敢於擺出獸的姿態:不讓人豢養,也不輕易豢養。


在〈木馬〉、〈動物頻道〉中,「我」與兒時暴力,長大了也無法愛人的哥哥對話。「我」並沒有原諒哥哥欺壓的過錯,沒有跟他和好。但是,透過時間與地理距離的相隔,「我」免卻了親人之間委過的麻煩,與哥哥、甚至母親保持一定距離;即使獨居,與貓為伴,「我」也能夠在「貓」一章中,欣然地面對貓的生死來去。


關於《回家》,無法窮盡的地方尚有很多。對於以上種種,我只是想到以里爾克的詩句《秋日》作結:


「誰此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造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不必強求一個「家」,不必佔有一個人,不必屈就一種關係形式。反之要適應變幻的存在--在真空中呼吸,如〈換班制度〉所言說的,「抖落一點塵埃」,迴轉地,尋求新的可能。所謂「回家」,也可以是這樣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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