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應是固定的時間狀態,但不知為何,總給我一種回首當初之意。自問在詩當中涉世未深,無法以深厚的閱歷來分析,或回顧詩,但仍希望以新手之況淺談我與詩的當下。
許多人與詩的邂逅始於一句「床前明月光」,然而卻只有一面之緣。現在的小孩比較好一點,開口便能背出「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我幼時沒有被媽媽或補習老師督促背詩,實在談不上是在書卷味中成長。我與詩的初始,僅僅從過去幾年的高中生涯,一直持續到文憑試完結了半年的現在。
我與詩始於寫作而非閱讀。那是中五一次文學散步的作業,主題是尖沙咀海濱長廊。「未學行先學跑」,總會落入跌倒的輪迴中,尤其是對一個沒接觸詩的人來說。我記得散步結束至死線期間的大約一個星期,我都在望著一張空白的Word檔案。為了得到詩的啟示,我決定誠心取經,於是隨手在IG搜尋「詩」,點進了「每天為你讀一首詩」的專頁,又在「虛詞」找詩看。中文詩看,譯詩也看,先盡量把詩塞進腦中。
但原來看詩更難。盲人摸象,起碼還說得出類似的事物。新手摸詩,是摸不出任何東西來的。以為自己大概掌握意象所指為何的時候,賞析總是給我當頭棒喝。我不服氣地在詩中沉浸了一陣子後,得出了一個結論:不把文字看成文字,那就是詩。嗯,帶著這個想法,我開始寫詩。空白的Word檔開始多了幾件拼圖。視窗不斷在IG和拼圖之間來回切換,總算是完成了。拼拼圖要先勾勒出邊邊角角,再慢慢填補中心,對當初的我來說,寫詩也大抵相同。
交完作業之後,我完全沒有繼續寫詩的念頭。花上一整個禮拜聚精會神地對著電腦,實在不符時間成本。因此這份作業並不能算作我和詩的初始。除了偶爾會在IG看到「每天為你讀一首詩」的帖文外,我和詩的緣份其實開始於文憑試。中國文學科指定考核篇章裡的兩首新詩,亦即聞一多的〈死水〉和鄭愁予的〈錯誤〉。這兩首經典的內容和美感,固然不用我多說,但我之所以會接觸它們,全因它們是上屆文憑試的大熱。香港的教與學總以考試為本。針對詩這一種文體,考評局特別鍾愛出「用字精煉」的題目。有趣的是得到老師作我的導盲磚後,視野竟截然不同。除了章法句法上的複沓、長短句子所抒的語氣種種之外,老師還會與我們咬文嚼字,挖掘詩的深意。這是我著迷於詩的初始。〈死水〉如何在一字藏多義、〈錯誤〉如何用省略號演奏餘音嫋嫋,令我開始摸到詩是何物。
這兩首作品一定屬於易讀好懂的詩,因為它們必須符合中學生的水平,也因此為我和詩製造了一個不錯的開始。最起碼,我能把它當成文字來看。
得到導讀的經驗後,我有了看詩的底氣。之後有份作業是新詩賞析分享。我選了余光中的〈矛盾世界〉,對於其章法、用字高談闊論,例如它如何重章疊句、區分開第三節以作總論、如何以「驚」和「動」呼應嬰兒哭聲、以「關」和「閉」呼應母親去世時合上的雙眼等,到最後指出作者與母難的情感矛盾。不得不說,我報告時簡直覺得自己是余光中的知音人,加上老師的稱讚,沾沾自喜的我真以為自己開始懂得看詩。
然後,我開始對每一首詩都以咬文嚼字。沒錯,這是我碰壁的初始。
某次老師印了顏艾琳的〈速度〉作為教材,要我們自行賞析。我無從入手,不知所云,彷彿又回到了當初摸不著詩的狀態。然後老師問:「你們看到這首詩是甚麼形狀嗎?」我才又知道,這又是一種全新的詩。「不把文字看成文字」的謬論,在這兒倒也能派上些許用場,因為以文字作的畫,文與象是相輔相成的。那陣子我依然沒有寫詩,但我一直在看詩,碰壁的可不只有這首〈速度〉。對於看不懂的詩,我都歸因於不由自主的「啟示」,認為是它對不上我的電波。然後我才意識到,天線和電台的頻率是互相的。詩可以有千千萬萬種寫法,也因此等待著千千萬萬種讀法來適應它。看詩的確與盲人摸象有幾分相似,只要在形狀的界線內,你摸到甚麼都屬於你。
請容我再次以平易近人的教科書為例:西西的〈碗〉裡的一句「太陽以它熾烈的針灸甦醒我冬眠過似的骨骼。」詩化語言,不知有否岔題,但我想,「詩」是可以包羅萬象的。西西以詩化語言透露既虛且實的心理狀態,令我察覺,只要有著無法塑形的感受,我們都活得像詩。
早前有幸能欣賞到臺北表演藝術中心主辦的詩劇《說吧,香港》。看詩,多是私人的體驗,以默念的方式在心中細味。當劇團借助輪唱的形式為觀眾朗讀詩句,又為詩配樂歌唱時,我頓時豁然開朗:詩也可能在挑選使徒。文學的美,當然有理論、修辭、寫作手法來支持的部分,但放諸於詩作之上,其實更多時出於先見其影而未見其實的感動,吸引著人細味下去。沒有感動,講再多的理論、修辭、寫作手法,也只是拉牛上樹。詩無法感動全部人,但它賦予了傳遞感動的能力給使徒,用他的看法、讀法、唱法來渲染他人。詩句重複的回音、聲線細微的顫抖、音韻有致的張馳,一一在為詩播種。
上面談到,我一直沒有寫詩的念頭,這狀態其實只維持了一段短時間。除了學業迫人這種學生通病以外,更多的是不敢寫。學制不允許劍走偏鋒,詩卻偏偏喜歡劍走偏鋒,誓要當DSE的頭號敵人。寫作需要浸淫,考試亦同。我不知道寫詩會否令人走火入魔,我只知道作為一個平平無奇的考生,倘若在禁寫新詩的中文科寫作試卷裡頭不小心用上詩化的語言,忽發奇想填上創作的詩句,極可能會被考評局打上問號。對我這一代來說,詩的開始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到了文憑試結束後的一生,大概也只會留下此句。如果我沒有成為那一千多名文學選修生的其中之一,又或者不是在〈死水〉和〈錯誤〉成為大熱的這一屆應考,而被迫與之混熟,也許亦會跟他們一樣。
我寫詩的路,文憑試後初始,也就是半年內的事而已。雖然還沒有走火入魔,但我的視角卻漸漸在潛移默化。那種感覺就像在玩互動式的劇情遊戲,每當你走近一朵花、一幀照片、一件衣服,便會自動看到背後的故事,以及自己的心理。一邊尋幽探秘,一邊返觀內照,成為千千萬萬個故事的作者,或主角。我開始期待著詩的啟示。
校稿時發現文中三句不離「開始」二字。我在詩路上起行了嗎?應該沒有,因為詩的初始在於,「有何不可」的創新。我想,沿路大概還會出現千千萬萬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