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你習慣了以中國古典文學的近體格律來檢視現代詩呢?其實三十年代的新詩,尤其在新月派的徐志摩、聞一多、後來的卞之琳的詩歌中,格律依然重要,只是揉合了中西方格律詩的傳統。後來亦有戴望舒、廢名等自由派,認為情感的韻律更為重要。新詩的音樂性好像人的情感變化充滿隨意性,不時轉換、停頓,例如瘂弦的〈乞丐〉似是活潑的爵士樂。自此,現代詩人揚棄舊時的教條化格律,尋找各種自由的韻律和內在的音樂;只要有適當的音樂配合,新詩也能唱詠,就如獨立音樂人黃衍仁就唱過不少飲江的詩歌。
的確現在社交媒體或廣告平告等都常有「分行的文字」,但它們不見得是詩。西方詩傳統重視分行,常以抑揚和音步決定斷句。特里.伊格爾頓曾在《如何閱讀一首詩》中提出「分行是詩的最基本的要素」。綜觀而言,詩的斷句分行,可以營造不同藝術效果,如強調個別關鍵字詞、突出詩意的轉折、達致押韻、營造整齊或參差的圖像美感等等;當中以節奏變化最為顯著,每一分行的細微停頓空間,能夠產生跌宕感、跳躍感,放大了我們對詩歌文字的感受。反過來說,一首細緻經營的詩,即使合併分行都不會如散文般直白可解,又或讀來會覺得詩意流失很多。
看不明白,可以因為用詞晦澀難明,也有「每個字我都明,拼埋一齊就唔明」的情況;但更根本的,會否是我們都囿於考試答題的閱讀模式,總要找出文章的中心思想?想要進入詩的世界就必須接受:詩不會馬上提供自身的答案,而且它有時希望每個人得到不同的答案。要懂得享受閱讀詩歌的樂趣,類似於享受漫步與迷路的樂趣。如同施蟄存所指:「對新詩既要求解,又要不求甚解,仿佛得之即可」,追隨感覺就好了。詩中大量的歧義與隱喻,就是想讓讀者停留在詩的迷宮中品味與咀嚼。一旦有了「標準答案」,就好像電影院完場開燈,你就要從夢幻與超現實的世界離開了,那才無趣。
又是否你在網絡上遇到太多詩的劣品,造成這樣的負面印象呢?新詩講求自由,任何題材均可入詩,當代詩人更擅於從瑣碎日常著墨,與古典文學「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的觀點不同。而胡適〈文學改良芻議〉提到現代文學「不作無病之呻吟」,乃是從文學救國的背景出發。寫詩不能無病呻吟,又是否假設了寫詩必需要有遠大的意旨呢?非得有病才能寫詩嗎?且看西西〈熱水爐〉:「我並且要和別的/大大小小的熱水爐/做朋友/一起做一點事情/譬如/讓所有的小孩子/都有熱水/洗澡」,看起來日常而微小的事物,亦不容看輕。
可能讀古詩會有許多華麗詞藻,如紅燭羅衣畫扇等等,讓一些人覺得詩的審美必須如此,錯!這些傳統的華麗詞藻,與我們的現實生活頗有距離,因此不少現代詩人並不傾向這種美學。現代詩的審美觀強調多元,更反對單一。不同流派有各自定義的美,例如現實主義重現社會黑暗面的沉重,現代主義在垃圾中發現美,簡約主義以減法突出概念性,後現代主義詩歌的戲謔與諧擬等等。有時喜歡讀新詩,是因為常有出其不意的創新作品,挑戰我們原有的美學標準,這樣便擴大了我們的世界——這樣更為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