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說要去看comedy,因為那是「很紐約」的節目,一定要帶我體驗一下。
在紐約,棟篤笑很受歡迎因此也很日常,場地不是大型劇院、體育館(當然像黃艾莉那樣紅到有Netflix special的話另計),而是像小酒館般的固定場地。我們去的Comedy Cellar,在市中心,有標誌性的紅磚牆,桌椅排得密麻麻,逢周末晚上都有好幾輪表演,但晚飯後的時段還是早早售罄,我們只能買到午夜的票。朋友擔心時間太晚,觀眾太少,氣氛不好,顯然是過慮了。酒過三巡,快開場時我們才坐的士過去,結果被場外找不到盡頭的人龍嚇到,而旁邊還有十來個沒預早訂票的人在候補。
據說這種場地的表演者有不少是主流綜藝節目的寫手,喜劇酒館是他們的試驗場,他們在此收集觀眾反應、再調整笑話。當晚——不意外地——Covid笑話壓倒性地多,此外幾乎都是政治、種族/國族、性/性別/性向相關的材料,後來我便懷疑,說不定美式棟篤笑其實是對應美式政治正確文化的產物?特別在紐約和加州這些自由派地域,在各個層面都要求「DEI」(Diversity, Equity, and Inclusion),比如自我介紹和電郵署名要說明自己的代名詞,可以自選女性、男性、無特定性別;活動前要宣讀簡短的土地確認,承認大學的土地是從原住民部落手中奪取的「未割讓的領地」;又比如現在談及無家者,不應該再說「homeless」,要講「unhoused」——但問起兩者有何分別,又好像大家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廣東話口語不分男女代名詞,我本來就間中會講錯(口快快將男人講成she,或相反);現在代名詞直接從生理性別脫鈎,更令我的大腦運轉困難。今個學期有一堂課共七十一個學生,我只能祈禱未來兩個月都不需要以第三人稱代名詞稱呼他們。
如果不想被視為保守主義者(種族主義者/反墮胎人士/反疫苗人士/宗教狂熱份子/特朗普支持者),在這裡就必須每時每刻保持「正確」、習慣開口前先自我審查,而政治正確造成的壓力,我猜想至少有一部份經由棟篤笑這個特殊的形式來排解。入場前,工作人員指示我們將電話放進錫紙袋,到離場才可取出;於是關上門的小酒館便突然成為一個與世隔絕的空間,既日常卻也暫時外於日常。表演者的笑話,還有觀眾的笑聲,全部都不正確;在這些微型的狂歡節中,日常針對語言的規則被推翻,鄙俗和赤裸成為戲謔文明的武器。
閥門需要適時打開,才能調節壓力;但當然,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證世界能如常運作。笑了一夜,步出大門打開手機,我們又可以做回禮貌周周言談有方的政治正確自由派人類了,感謝上帝(或佛祖,或阿拉,或玉皇大帝,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