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人口販賣的新聞最近炸開了,這個本來沒多少人關心的小國忽然成了茶餘飯後的熱門話題。
人口販賣當然一直存在,網絡詐騙也屢見不鮮,只是無人想到事情如此近身,而且不僅是騙財,原來可以連人帶錢全部騙走,確實嚇人。一宗大型跨國詐騙案,從地氈下牽扯出一堆糾結的毛髮塵埃:柬國被中國操控,如今儼然是其附庸;通過資本實現的新型殖民一度應許繁榮盛景,但當資本洪水急速退潮,遺害牽連之廣超乎一般人想像;兩年疫情對許多庶民造成的經濟困境;還有當代寂寞經濟下那些容易受害的群體(畢竟部份詐騙案以網戀為幌子)。在塘邊鶴之中也多少有些怪現象,也有嘲笑受害者愚蠢,自認高人一等的;也有旁觀他人的痛苦,覺得可以拿來做笑話素材的;也有急不及待地分享自己一向對所有東南亞國家沒興趣沒好感,連新加坡都沒去過云云,並且引以為傲的,千奇百怪。人們對於自己的偏見得到證實總是容易感到興奮。
我現在的指導教授是柬埔寨人,可是我並不熟柬埔寨,只是讀大學時有年暑假去過旅行,而且只去了最熱門的旅遊勝地暹粒,連首都金邊都不曾看過。那年暑假,我做暑期工的地方有個同事是陸生,跟我同年紀的,很漂亮也很活潑,我們兩個很談得來。有次聊著聊著她忽然提議不如一起去旅行,說起一直很想去jianpuzhai——因為跟廣東話的發音實在太不相像,當時費了一點周章才搞清楚她究竟在講什麼。五天四夜的旅行團,很便宜,暑期工結束後我們便動身。
最初我和許多人一樣,誤以為吳哥窟是一座寺廟,後來才曉得原來是大型建築群。幾天之內我們逐一到訪吳哥城內最知名的廟宇景點,坐上旅遊巴,像貨物般被運送往景點,魚貫下車,通往古蹟的走道全是泥砂,是被太陽灼熱了的。華裔的導遊叔叔把寺廟歷史和印度教神話講得相當動聽,都講完後,就有一小時左右的自由時間,然後我們各自回到旅遊巴,有時等待遲到的團友,又啟程往下一地點。
吳哥寺、塔普倫寺、巴揚寺、女皇宮我們都去過,次序早忘了,倒是很記得最初每到自由時間,我的朋友就興致勃勃拉著我在寺廟到處找角度拍照,這幅牆拍一堆,那道門又拍一堆,姿勢換來換去,到她拍完又換我拍,然後集合時間就到了。我問她,拍這麼多照片到底是要幹嘛,她說這麼難得來到,當然要多拍!那時我們二十歲,確實是很值得多拍照的年齡,可是我也是難得來到柬埔寨,比較想看建築、浮雕,跟濕婆、毗濕奴好好相處一下。於是大概從第三個景點起,我就躲著那朋友,一到自由時間就自己跑去寺廟的另一邊閒晃,細細的看那些奇異的浮雕,猜想當中的敘事。留下填滿幾本相簿的照片,都是一些與大樹纏結成一體的建築,坍塌的石堆,蔓生的苔蘚,婆羅門的淺笑,被風沙雨露吃掉的神明的臉面... 暹粒之旅是寶貴一課,那時我才懂,相合的旅伴不可多得;並不是談得來就適合結伴旅行的。
柬埔寨的時間有道巨大的裂隙。高棉帝國、吳哥皇朝是高棉人永恆的驕傲,在二十世紀中葉、現代藝術剛萌芽之時就有過爭論,人們擔憂引進西方技法、「國際」風格,會導致高棉文化喪失自身的精髓,因此也有一些工藝學校完全排拒外來影響。數百年前的輝煌,偏偏令今天的柬國更顯得慘淡,談及二十世紀的柬埔寨,總離不開紅色高棉、貧窮、落後、毒品、罪惡。最近看了一齣柬埔寨導演 Kalyanee Mam 拍的紀錄短片《Lost World》,講述新加坡填海創造資本幻境所需的泥沙,近年因為馬來西亞和印尼的出口限制而轉由柬國提供。在紅樹林附近河床進行的採沙作業,導致柬國一些生活於河岸交界、倚靠紅樹林生活的庶民,被跨國資本快速毀滅生計與家園。影片的主角是河上社區的一個婦人,跟著攝製隊去看了利用柬埔寨沙填出來的新加坡「濱海灣花園」——資本堆疊成仿冒自然的幻境,而代價便是這個鄰國女人的家園,濱海灣的愉快遊人卻渾然不覺。在當今的世界,一切都是共業,特權與剝削、享樂與罪惡,莫不環環相扣。在我們快速跳到「就是那些落後國家才有這樣駭人的事」的結論時,最好記得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