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前言
廣東歌詞,肯定是香港人最積極參與討論或批判的一種文學形式(歌詞是否文學這議題毋須再爭論了好不好?)。
隨便打開YouTube一首廣東歌,評論欄內總有若干對歌詞的見解,而且往往鏗鏘、精闢而又簡潔:「神詞」、「有意境」,「有深度」;或「唔知寫乜」、「垃圾歌詞」,「可否搵番林夕來填」之類。有趣之處是以上種種評價,有時會出現在同一首歌曲之下,可見藝術之極度主觀。
但究竟如何神如何深?是哪種意境?如何垃圾?畀林夕會點寫?卻又不會詳述。於是,評語都來得很虛,既是情緒,也是民粹。
所謂「詞大過曲」,莫論此現象是好是壞,畢竟本城懂樂理者少,但普羅大眾總會識一千幾百隻中文常用字。歌進腦袋,先以左腦去解拆,這無可厚非。
有見及此,也喜逢廣東歌突然復興重生,身為填詞人,不如齊來聊一下或許只有廣東填詞人才知道的、關於填詞的一百件事?如果真的有一百件的話。
又,不一定是「事件」,也可能是「技巧」、「常識」、「習慣」、「趣聞」……就來個《戀人絮語》式散點透視,輕鬆淺談,如有錯漏務請指教。
1. 廣東話9聲
操粵語者,皆能自控,卻不一定自知,到底是哪九聲?
說「平上去入」有點趕客,用例句說明之,由第1聲至第9聲,可以是:「邊位叫牛腩麵一百碟」,或「登廣告才五萬的確值」。
其實主要音調只有頭六個,後三個,是拼音「t」尾、「k」尾或「p」尾的所有字,稱為「入聲字」, 唸之短促急停不能拖,例如「一、百、碟」(Yat Baak Dip)或「的、確、值」(Dik Kok Jik)。
其實「一、百、碟」跟「邊、叫、麵」和「登、告、萬」的音調相同,但因為「一、百、碟」是「t、k、p」韻尾,所以被編往第7、8、9「入聲」。明無?唔明唯有自己google惡補。
但語言習慣會隨時代而改變,亦總有民族因素影響,正如港人愛讀「apple」為「app普」(第2聲)而非正音「app 葡」(第4聲),所以後來還有了第10聲的出現。以下這一句是詞人潘源良提供的,由第1聲至第10聲:「邊鬼個才會用即貼薄膜」――「膜」字正音為第9聲,但根本無一個香港人會讀成「薄莫」、「耳莫」、「橫隔莫」或「處女莫」的,便衍生了第10聲。
國語是沒有「入聲字」的,所以唐詩宋詞那些偶以入聲字去精心佈下的片刻頓挫,以普通話吟之只會徒勞無功。忽發奇想,香港和英國那千絲萬縷的情意結,或許也跟語言有關。以British accent唸出來的「but」,音「拔」(第9聲),非常短促,而且越北越短,試聽一下愛爾蘭或蘇格蘭人讀「but」,一個急停煞掣,聽來活像粵語入聲。
2. 押韻
以上廣東9聲,是音調。調以外,填詞人最要知道的,是「韻」,因為要押。
押韻是古代詩詞遺傳下來的「規矩」,但來到當代廣東詞,填詞人是否一定要遵守這規矩?各有答案。
古代詩詞還有什麼四聲八病、平仄等眾多規矩,來到今天我們只剩「押韻」一項要守,其實已相當幸福。但亦因為經歷過幾代填詞人押出千句萬句珠玉在前,新詞人常會遇到「押韻押到熟口熟面」這困境,才想到試試不押韻去另闢蹊徑吧?
當然,若旋律本身「容許」詞人不押韻的話,的確可以為段落帶來新意,但何謂「容許」呢?這個我也想問。
押韻的目的是為了聲律聽起來和諧,但不押韻的廣東歌詞真的很難聽起來沒違和感。我不諳樂理,也許某些音符的組合、或某種歌曲結構,甚或某種獨特唱法,可以「容許」歌詞無需押韻,但聽起來卻舒服?
我暫時找到兩首歌有此特性,第一首比較舊,叫《網中人》(張德蘭唱/鄧偉雄詞),年輕的請按以下YouTube連結來聽聽,神奇地,幾乎無一句押韻:
回望我一生 /歷遍幾番責備和恨怨/ 無懼世間萬重浪/ 獨怕今生陷網中/ 誰料到今朝 /為了知心我自投入網/ 人在網中獨回望/ 世間悲歡盡疑惑 / 豪強心志我未消磨 /何妨成與敗/ 重重艱辛豈怕它/ 闖開孽網非難事/ 唯望到一朝/ 盡破金光燦爛名利網/ 猶像鳥飛廣闊天/ 網開衝出不再返
你看整份歌詞的韻腳,只有第二段的「網」和「望」是同韻,但點解可以咁好聽?我直頭有少少因為詞人唔小心押咗呢兩個字而戥佢唔抵(sorry有時係要突然轉口語先表達到)!
至於另一首,更膾炙人口,直頭全球華人都懂!一首被視為香港的世紀金曲,竟然不用押韻?這就更令我懷疑押韻這東西是否必然?究竟是旋律中隱藏了什麼法術?還是歌詞的詞義已逾越了傳統韻律法則?或是靠歌者本身的嗓音魅力所致?多年來也想不通,正正是這首《海闊天空》。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