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歌詞,「我」和「你」與愛情:〈老派約會之必要〉

其他 | by  葉嘉詠 | 2022-08-10

看過〈老派約會之必要〉一文和聽過〈老派約會之必要〉一曲,我們可以肯定李維菁是啟發黃偉文填寫歌詞的泉源,但文學與歌詞是兩種不同的載體,未能將文字直接挪用到歌詞,所以,「老派約會」的約會內容,還有誰提出約會、約會誰、怎樣約會等問題,文字與歌詞的表達有何差異?讓我們看看這趟文學與歌詞的交流吧。


1.性別和代名詞


1.1「我」和「你」


李維菁〈老派約會之必要〉從「我」的女性角度敘事,多次運用「要」、「不要」、「禁止」等語氣肯定而強烈的字詞,營造故作高傲的女性形象,例如「你要打電話給我」、「把你的鉚釘皮衣我丟掉,一輩子不要穿它」,「我」都毫無避忌地直接表達個人感受。由此可見,「我」一方面堅持原則,「我」說的、做的、感受的都是重要的,但另一方面,「我」的控制欲也不弱,「你」只能乖乖聽命。「我」這樣的形象,很難不被批評為「惡女」。不過,如果細心一點看,「我」其實只是表面霸氣,內裡卻是芳心暗許了。


同名為〈老派約會之必要〉,黃偉文填詞時將「我」的性別換作男性,而且由文中高姿態的「我」,改為歌詞中低姿態的「我」,目的在與李維菁的「我」對話,突顯文學與歌詞隔空雙向交流的關係,這要比單向地刪減原作字詞,或只是依照作者的原來意思,更能呈現填詞人的想法和心思。


歌詞的「我」少了霸氣,相反很小心翼翼約會「你」,例如「起初先推我兩次/挫我氣燄都正常/再約便說好」,這跟原文「在我拒絕你兩次之後,第三次我會點頭」的意思很相近。如果只是將原文「搬」到歌詞,似乎缺少了創意,但細看新加的一句「挫我氣燄都正常」,便透露「我」的心甘情願了。此外,我們還可以看看這句:「以里數換你獎賞」,這行動是否似曾相識呢?這句回應了疫情以來各人未能外遊的社會議題,可說是神來之筆。除了旅客與旅遊目的地的物理距離,「我」和「你」的心理距離也由此呈現出來。「我」約會「你」就像不斷儲飛行里數,象徵「我」的渴求和心急,但主導權仍在掌握獎賞的「你」(航空公司)手;由陸地到天空,想像意境便變得遼闊了。


1.2「我」和「你」以外的用詞


李維菁多用「我」和「你」兩個代名詞表示一女一男,相對單一,但第一人稱「我」和第二人稱「你」,都有邀請讀者代入的意味,顯得更有親切感。更值得注意的是「我們」,「只有在散步的時候我們真正的談話,老派的談話」,「我們」要和「散步」、「談話」兩者聯合起來,才有意義,因為這代表「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說到談話,「我們」究竟談了什麼話?全文中段有一節「我」問「你」答,甚可玩味。這段問答的主導權還是在「我」,但也可以看成是「我」對「你」的好奇、關心和愛。而且,提問的範圍很廣泛,由家庭狀況(「你爸媽都喊你什麼?弟弟。」)、內心秘密(「你寫日記嗎?偶而。」)到擇偶條件(「你喜歡的女明星是誰?費雯麗。」),問題表面平凡有之,旁敲側擊有之,無一不是想對「你」有更深入的了解,這正是對「你」婉轉地表達好感的方法,也正符合「老派」的要求。


老派天真的約會就此終結嗎?我們當然不能忽略最後一句還有另一用詞:「不,寶貝,我們今天不接吻。」第一次用到如此親密的「寶貝」一詞,就在全文的終結,顯示愛情由「我」的操控,到「我們」甜蜜地散步時的「我」問「你」答,再到「寶貝」的暱稱,這不就是黠慧的李維菁靈活運用文字的最佳示例嗎?


黃偉文歌填詞時也多用「我」和「你」,除此之外,他還用其他非代名詞表示一對情人,但不是李維菁所寫的「寶貝」,而是更「老派」的用詞,如「寧像個書生/初約佳人 」,「書生」表示「我」,「佳人」表示「你」;「璧人」和「鴛侶」都表示「我們」。缺少了「我」、「你」等代名詞,歌詞的距離感會否比較強烈?黃偉文適當地運用修辭法,消除了這種憂慮:「寧像個書生」的「像」字揭示這句歌詞運用了明喻法,我們猶如進入古典小說的世界,幸好我們或多或少讀過古典小說(教科書範文或課外書),所以對此不會太陌生,距離感便拉近一點。不過,怎也不及這句來得有層次:「明月正偷窺/這對璧人」。「這對璧人」在談情說愛,是第一層,「明月」高高在上觀看著「這對璧人」,是第二層,我們在更高的位置旁觀「明月」觀看「這對璧人」,是第三層,頗帶點卞之琳〈斷章〉「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的意味。如果只停留在古代時空,便好像有點老套,所以歌詞進入「書生」和「佳人」的並列「離地」位置(古代)後,再以高空的「明月」角度回看「我倆這天初約/逛遍市區所有路燈」的「我倆」「貼地」關係(現代),最終黃偉文的「我倆」與李維菁的「我們」一樣親密。至於古今交錯的愛情,下一節會再分析。


2.從城市愛情到古今交錯的愛情


上一節提到李維菁筆下的「我」表面孤高,實際上已經愛上「你」,為什麼這樣說?先從題目的「約會」說起吧。


以「我」為中心的「約會」範圍包羅萬有,除了上文提及的要「你」做什麼、不要「你」做什麼,又問又答,還有衣飾、地點、吃飯等。這樣我們可以說李維菁的描寫細緻精準,又別有心意,例如「不要用麝香或柑橘或任何氣味的古龍水,我想聞到你剛洗過澡的香皂以及洗髮精。」香氣是難以描述也難以保存的,但李維菁有足夠的自信和才華,除了外貌、衣服等,她筆下的「我」以嗅覺呈現「你」的形象,不得不說「我」的觀察力強,令人耳目一「新」(清新,fresh)。又如「我們去家庭餐廳,旁邊坐著爸媽帶著小孩,我們傻傻地看著對方微笑,幻想著樸素優雅的未來。」這不是間接承認與「你」一生一世嗎?


至於「老派」則牽涉時間,舊時、年老等都可說是「老派」,但李維菁的意思不是這些,或說得清楚一點,都不只是這些。我們不妨參照楊澤的說法:「李維菁跨界,但你也可以說,她不跨界(她的不跨界就是跨界)。她是那種,把城市當作天涯海角來流浪,在少女江湖打滾了很久,熟悉各種密碼、律法與遊戲規則的新人類。她長期在職場工作,對於資本主義的消費市場或人肉市場,一點也不陌生。在這點上,就像愛情上,她是個老江湖。」(楊澤:〈序:少女革命與鬼故事〉,李維菁:《我是許涼涼》)楊澤的序言有三點需要注意,第一是跨界,楊照在〈老派愛情的輓歌〉作進一步闡發:「被選為書名的〈老派約會之必要〉,既是小說,也是散文。裡面當然展現了一份懷舊的天真,然而那以『必要』出之的口氣,卻巧妙地表達了其他意味──視之為小說,是嘲諷;視之為散文,則是無奈的自我解嘲。」(楊照:〈老派愛情的輓歌〉,李維菁:《老派約會之必要》)。第二是城市,而且李維菁已很熟習當中的消費形式,上一段所列的「約會」內容便是反對急速模式的愛情,主張緩慢交往和深刻交流的例子,第三是愛情,李維菁寫作的重要主題,也有點題「約會」之意。


對於第一點,兩位論者的說話都可見李維菁很懂得遊移於不同文類之間,沒有既定單一的限制。如果按此應用到歌詞分析,正符合黃偉文在IG說過的「開拓一點點屬於自己的新視野及再提升」的目的。


黃偉文希望以古裝時裝穿梭交錯的方法,將電視電影常見的故事線放進歌詞(黃偉文IG)。歌詞中「今」的部分比較貼近李維菁的原作,上一節已列出一例,另外還有「記得把你的哀鳳關掉,不要在我面前簡訊,也不要在我從化妝室走出來前檢查臉書打卡。你只能,專注地,看著我跟我說話想著我」,這段文字具體展示「我」的要求:不許「你」看電話、傳簡訊、查臉書和打卡,歌詞則演繹為:「我可以為你/關起手機/純靈魂對話」,後者的內容與前者相近但比較概括,對比起來後者便減少了感染力,但歌詞有字數、音調等限制,未能完全用文學的方法套用到歌詞之上,所以我們更應注意歌詞「延伸」出來的意思。


黃偉文期望我們閱讀原著後,能夠領略到歌詞的「愛的伸延」(黃偉文IG),這種「愛的伸延」大概與「古」的部分更有關連。書生與佳人的約會是怎樣的呢?「不急於一晚散盡/十萬夜那溫柔/一針針/跟你刺繡/年華悠悠/怎會悶透/訪西廂/登紅樓/仍攜著你手」,兩人聊天刺繡慢慢了解以外,還一起閱讀《西廂記》和《紅樓夢》兩部古典文學名著,不是很浪漫嗎?雖然後者是個悲劇。既然寶玉和黛玉的愛情故事如此淒涼,我們不妨轉而留意「訪」和「登」兩字。「訪西廂」和「登紅樓」不只是閱讀,還可以解作書生和佳人的約會活動。他們的愛情又文靜又活潑,怎不令人豔羨,而且也抵抗了以上提到的第二點「城市消費」的愛情。故此,歌詞引導我們穿越到古代,用意在強化「老派約會」的意思,這不正好是李維菁強調在現代城市中的慢活愛情觀嗎?


〈老派約會之必要〉做到「港式中國風」嗎?要說「中國風」,歌詞中頗刻意運用古典字詞如「年華悠悠」、「鴛侶」;要說「港式」,這首歌曲的幕後製作人如作曲、作詞、監製等都是香港人,當然,不能或缺的是台灣作家李維菁的文學作品〈老派約會之必要〉,難道這不是又一次中港台文化交匯結合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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