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早已開始的新一輪移民潮,無論任何立場,離散似乎都是香港人逃不過的議題。這兩年,樂壇產出不少回應離散的歌曲,如 C All Star《留下來的人》、RubberBand《Ciao》、ToNick《離散序》、岑寧兒《風的形狀》等,乃至上年街知巷聞的《係咁先啦》,皆以各自的方式表達對走與留的看法,寫出面對離散的複雜情感。
日前(4月11日)方皓玟推出新歌《HW1》,同樣寫離散,卻寫出「就說聲 we are hkers yea yea yea」,強調香港本土身份,寫法上令筆者想起樂壇前輩許冠傑的《鐵塔凌雲》和《香港製造》等幾首作品。橫跨50年,《HW1》是舊酒新瓶,還是暗藏對香港身份的不同解讀?筆者希望以此文探索箇中脈絡。
在流行歌中論述香港本土身份並非新鮮事。早在1972年,許冠傑便以一曲《鐵塔凌雲》,唱出香港人的本土身份認同。至80年代尾,政治事件和回歸的不確定性,令香港人對於前景的憂慮愈發沉重,開展了前所未有的移民潮。於是許冠傑在1990年推出了專輯《香港情懷’90》,其中兩首歌《香港製造》和《同舟共濟》,延續《鐵塔凌雲》「以香港為家」的價值,呼籲港人留下。
許冠傑在90年代的這些歌較直接回應移民現象,因此多以外國為他者,尤其是西方國家,強調香港生活比外國優勝之處,突顯留下的優勢。如《香港製造》一方面寫出大量香港好去處及消閒娛樂活動,突顯香港生活的美好,另一方面諷刺熱門移民地點「澳洲四處野草鬼佬粗魯週身鬈毛」和「美加買野咁鬼遠路途最怕去到無工做」。《同舟共濟》則點明「香港是我家」,援引獅子山下精神,號召港人團結守護、修補家園,寫出「香港是我家,怎捨得失去它」,同時也寫「實在極不願,移民外國做遞菜斟茶」。
許冠傑的另一首代表作,1990年的《話知你97》亦寫道「移民外國亦系聽糟質」,同樣以優質的生活連繫「留」的抉擇。歌詞不但寫出朋友即約即出、無厘頭港產片、娛樂八卦、卡拉OK、機舖等美好香港生活,更進一步呈現對回歸後的樂觀想像,如指出「香港適應力強未嚇窒(好煉得),斷估或者到97(又變咗乜),繁榮盛世度度有金執」,或「實刮多筆」,或「人人暴發」。支撐著「留」的,似乎是生活方式多於身份價值。也許是當時去留的抉擇更大程度源於對生活方式改變的憂慮,多於香港本土身份價值的作用。因此,許冠傑強調香港比其他地方更美好的生活條件,以挽回港人對這個「家」的信心,選擇留下。
《HW1》在本土和他者的呈現方式上,和上述幾首許冠傑的作品有不少可比較之處。相比起許冠傑的賣花讚花香、貶外國捧香港,《HW1》毫不忌諱指出本土的不美好,如「於香港也許有擔憂」、「香港有地冇樓」和「留守這都市不作星斗」,而且歌詞雖然同樣提到北歐、東歐、澳紐等移民之選,但這些他者的生活並非劣等,如「於澳紐曬日光」和「於上海喝 latte」都是悠閒而美好的生活形態,歌詞卻說他們「都不夠」。欠缺了甚麼?一句「世界太好始終不夠香港這味道」隨即作出解答,不夠的是一種香港味道,一種基於香港本土認同的身份價值,亦是歌詞中「we are hkers」的精神。這點正是《HW1》和《香港製造》、《同舟共濟》等歌的最大不同。
方皓玟同時寫到「於上海喝 latte不夠」及「不捨得移居西安廣州」,加入中國城市作為移居選擇,把國內也視為他者。在90年代,不論是為何選擇留下,都意味接受回歸祖國的身份,「留」所呈現的香港本土身份包含了作為中國人的身份,因此許冠傑的歌中不會出現中國為他者。然而,《HW1》的「留」卻是一種純粹的香港身份,一種自主的身份意識,就如日本第一牛郎 Roland 的自傳書標題《我,和我以外的》,《HW1》中的本土身份論述也是「香港,和香港以外的」。
從這個角度看,《HW1》的本土身份論述反而有點像《鐵塔凌雲》。1972年的《鐵塔凌雲》承接70年代的本土意識熱潮,流露濃厚的「以香港為家」的價值觀。歌詞出自許氏兄弟大哥許冠文手筆,原是他環遊世界旅行後寫下的英文詩,後來譯成中文,讓許冠傑配曲。詞中提到巴黎鐵塔、日本富士山、美國自由神像、夏威夷海灘等世界地標名勝,卻沒有一處比得上香港的漁燈。遊子思歸,「且唱一曲歸途上」,背後隱含以香港為家鄉的思想。
世界名勝不及香港,乍看也有貶低他者,襯托香港本土的寫法,但歌詞沒有指出外國生活的實質弊處,反而更多是沒有歡笑和迷霧意象的鬱悶,而且歌詞亦有提到「檀島灘岸點點磷光」的美好景象。結合許冠文作為旅行者,而非移民的身份,可以看出他的鬱悶狀態,以及外國比不上香港之處,並非生活方式,而更像是《HW1》中的「不夠」。「豈能及漁燈在彼邦」流露的,同樣是他者中某種香港身份價值的缺失。兩首歌剛好相差50年,可以如此呼應,也是饒有趣味;只是《鐵塔凌雲》見證著香港本土身份的興起,50年後的《HW1》卻生於本土破滅的時代。
表面看來,《HW1》和許冠傑的歌曲似乎都以類近的手法回應移民現象和香港本土身份,尤其是運用香港與他者的對比,方皓玫的一句「世界太好始終不夠香港這味道」,乍看只是用陳腔濫調講香港的好。但細讀歌詞,將它和許冠傑的幾首歌並置對讀後,會發現箇中關於香港本土身份論述的細微分別。背後當然有社會學上的脈絡和原因,但非筆者所長,不敢輕言,還望有人加以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