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故我在,而你不必同在。無論嫉妒、想念還是痛恨,都與你無關。有一天你的肉身消失,我的鏡像長存!
讀了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A Lover’s Discourse)之後我寫了一本小說,字詞照見了記憶和意識的黑洞,顯影了一張一張的臉……讀的是英譯本,讀不明白的地方便跟法文原版對對碰着看,原是一本愛情哲學的論述,卻當成小說來讀,從A到W,一個一個字母排成一個一個的斷章,關於愛情的各種情態,讀着、寫着,鏡子裏也出現了Y、U、F、L、C和O的原型人物!
2017年春天開始寫一些故事碎片,起初祗是為了治療突如其來的心跳、頭暈、冒汗、手震和呼吸急速,每次寫完都會失眠,然後感冒,這樣大概寫了一年,症狀消失了。繼續寫下去已經跟Panic Attack無關,而是為了一些猙獰或可愛的臉孔、溫柔而殘酷的擁抱,由一個寫到第二個、再寫到另一個,最後無法分辨總共有幾個原型,因為有許多分裂和虛構,夾雜從夢境來的、從記憶突襲的、從虛擬跑出的,搞混一堆文類的漩渦。
三十八個故事有三十八個場景,在那些屍變、幽靈、謊言、復仇、殺害、讀心術、驚恐症與語言滑胎之間,有企圖跳崖的男子,最後被綁在醫院的床上;有初戀情人分開三十年後,對方的兒子成為自己的學生;有一個男子和六個女子坐在一起,竊竊私語一個精神病患者的暗戀行動;有女孩跟同學去廣播道追星,卻追出個蔡楓華!此外,還有愛上基哥和拉子的女生、有沉迷韓星的老人、有戀物不戀人的時裝人,有寫了愛情小說被告上法庭的作家、有預先佈局報復的屍體與幽靈……從2017年斷續寫到2020年,起初寫心象、幻境與情緒異變,後來逐漸多了人物、對白和情節,中間有一條時光隧道,切入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一點浮光,大幅映入1997、2003、2014和2019的暗影,然後身體跟城市一起磨難!
巴特說愛情書寫是一種二元擺盪,在急於表達和無法言說之間、在膨脹的個體與弱小的自我之間。書寫猶如被帶走起航的風,船被孤獨的滯留岸邊,荒廢、破損而無效。我們祗能夠寫下已經發生的事情,根本無補於事,而且真的能夠寫得清楚、有溝通的功能嗎?失去的或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戀人根本不會看!其實,愛情無用,書寫也無用,沒有人會在書寫之後獲得愛情,一切仍是徒勞的!
為甚麽我們喜歡讀愛情小說?巴特說「認同」不是心理過程,而是純碎的結構運作,一種「移位」的代入,讀者一方面擔當受害人(被遺棄的那個),一方面又飾演加害者(執行遺棄的那個),有雙重愉悅;你/ 妳在我的故事中看到了自己,是一種「結構類比」,you are in the same place,同在一個羅網中!愛情小說是一條對應同義的連結鏈,在世上組成愛人聯盟,我們讀着那些人物和情節,然後模仿自己。閱讀是一座洗手間或避難所,祗有自己關在裏面,保護那些孤絕、白日夢、眼淚和快感。
或許寫得遺棄的故事太多,最終變成一本被遺棄的書,曾經找過七個出版社都被拒絕了。後來知道愛爾蘭女作家Eimear McBrideh獲得英國金匠獎(Goldsmith Prize)的小說Girl is a Half-formed Thing,花了九年時間才找到出版社,便認清現實,並且回歸零點,採取自己支持自己的方式。小說集叫做《第三身》,具有三層指涉:第一是愛慾對象在主體和客體以外的外來者,有時候不祗一個,第三者以外還包含第四、第五者在內;第二來自小說敘述的「第三身視點」(third person narrative point of view),指向故事中無數沒有名字的你、妳、我、他和她,是讀者共有或隨時介入的位置;第三是巴特說的「顧左右而言他」,為了現實中的「你/ 妳」不被發現,祗好轉移視線到「他/ 她」,再到無以名狀的男人和女人,每個代名詞背後隱藏一個孤獨的幽魂!至於「小小說」,既是文體的類型short short story,篇幅在一千至二千之間,也指向文類的私密性,「愛情」的細聲道說,無關家國大業,祗逆照城市與人性處境。目錄排列是愛情與城市的四種狀態:謊言、迷戀、消失和惡性,Lies、Obsess、Vanish、Evil,每個字頭合成一個愛的符號「LOVE」!
曾經走過的長街下陷了,城市被五馬分屍,街燈碎裂,日光很灰重,因為思念、或怨念,某日開始,有一個我、兩個我、三個我跟我說了許多故事,有些是愛人,有些是敵人,大部份敵我不分。
寫完了,此身不在。
29.7.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