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漫《死亡筆記》講述死神的筆記掉落人間,被天才大學生夜神月拾獲,將罪犯名字紀錄在冊將他們一一處死,去創造一個沒有罪惡的新世界。洛楓(陳少紅)也有一本黑色的死亡筆記,記下作家的情感絮語,三年光景煉成《第三身》,三十八篇愛情小小說中,作家自我分裂成千百個無以名狀的幽靈,在解離、謊言、讀心術、驚恐症、語言滑胎相交折射的異色空間裡,鋪滿了城市的殘骸和愛情的屍體。
七度被拒的離棄之書
洛楓寫詩,寫小說,寫影視流行文化,寫劇場舞蹈評論,從來不拘一格。她在《末代童話》(1998)中遇見藍寶石王子、愛麗絲、幪面超人,H 城和地球被毀滅的永劫回歸。受愛倫坡、赤川次郎、東野圭吾熏陶,她在《炭燒的城》(2011)挑戰偵探推理文類,透過各種邊緣人的復仇,流露對畸型社會的殺意。洛楓擅寫都市情愛,為人熟悉的新詩〈飛天棺材〉以亡命小巴為喻,寫公路上的愛情隨時車毀人亡。她自道一輩子戀愛,相信無法寫別的東西﹐也在《第三身》回歸她熟悉的創作母題——愛情,作為她對羅蘭巴特《戀人絮語》(A Lover’s Discourse: Fragments)的讀後感,細聲道說情感的失常與異常。
洛楓將巴特斷裂、詩化的愛情哲學熔鑄入《第三身》,將錯綜複雜的情感細碎,交織成一張思覺失調的網。故事角色沒名沒姓,洛楓笑道:「三十八篇,怎想到那麼多名字?除非是貓!」而且名字是符號,會指向某些特質,是故模糊身份的處理,省卻人物設定的篇幅,更能以扼要的文字集中刻劃愛情與人性的本質。巴特說第三人稱是非人格化的代詞,總意味著空缺、取消,是沒有血肉的一個通用的替代︰「我彷彿看到我的那一位已經死去」,《第三身》儼然是其互文︰「每個代名詞背後都隱藏一個孤獨的幽魂。」第三身,是讀者共有或代入的位置,作者已死,我你妳他她牠俱在。
《第三身》書寫離棄,洛楓感慨,小書當初也逃不過被離棄的命運,付梓前先後遭七間出版社以各種理由回絕,她感激編輯葉秋弦和獨立出版團隊「其後」答應出版,編輯跟作者平等共處,不講階級輩份,設計上也參考作者意見,最終採用的封面以豆沙紅為主調,有三個分裂的黑色剪影,是血色童話,也是她名字裡的紅。洛楓深知香港書市艱難,文學猶甚,所以掏荷包自資出版也是一口答應,限量印刷 300 本,「夏宇第一本詩集《備忘錄》也是自資出版!我每做一本書都當是人生最後一本。」
復仇女神的殺戮美學
洛楓與她的「死亡筆記」。(蘇麗真攝)
一段感情挫折,是一個突如其來的傷口,驚恐症伴隨心跳加速、手震、偏頭痛等症狀頻頻來襲的時候,洛楓想到以書寫故事作為出口。愛(LOVE),在《第三身》被拆解成 Lies(謊言), Obsess(沉溺), Vanish(消失), Evil(邪惡),首兩章由心象、感官、情緒主導,後來更有意識地增加了人物、對白和情節鋪排,她說每寫完一篇總會不其然患上感冒,有趣地 panic attack 亦隨著創作漸漸不藥而癒。
洛楓從小只追求兩件事︰公平和自由。她迷戀武俠片,尤其是李小龍行雲流水的人生哲學。平日在溜冰場上她不聽柴可夫斯基,竟是黃飛鴻。杜拉斯說,每個作家都是嗜殺的,而洛楓在不斷在創作中殺人、自戕,潘國靈從她的暴力美學中看見「義殺」的成份,聯想到希臘神話中儆惡懲奸的復仇女神(Nemesis),當現實世界得不到公義,洛楓將一腔偏執和憤怒帶進文學世界︰「如果現實中有死亡筆記就正啦,不過不能太薄,因為我有很多名字要寫。」
洛楓說,《炭燒的城》的敘事者理直氣壯制裁生活中遇見的惡,到《第三身》有一種轉化,敘事者自己也須承擔後果,比如〈說謊的屍體〉寫一具屍體自殺後報案嫁禍舊愛︰「懲罰他人前,自己要先死去。」從小都很不喜歡讀孟子的她,相信人性本惡,無意將自身置於道德高地,要窺見世界的惡性,首先要看見自己心中的惡性,她引王國維語︰「可憐身是眼中人。」敵我不分,如鏡中像。
《第三身》書寫不少邊緣群體日常每道細小的磨蝕,解離症、驚恐症、思覺失調患者輪流登場,控訴這個瘋狂的世界。洛楓解釋,「瘋癲」是文明的產物,現代社會奉理性為圭臬,社會規範存在是為了禁止瘋狂發作,但這在瘋狂的世界,偏偏會迫出另一種瘋狂。1992 年她離港到美國讀書,四年後回來見證九七歷史時刻,原生家庭分崩離析,承諾等她回來的人移民遠去,「離港四年以後竟覺自己是個無處容身的 outsider,又或者我從小已是個 outcast,沒法融入學院,沒法融入社會,沒法融入體制。」鬱躁的女俠在紙上創造一個由超自然力量主宰的世界,對仇人手起刀落,為無權者伸冤,亦是她尋找自我救贖的過程。書中有不少神怪元素,屍體會變異,鬼魂藏身鏡中勾魂引發馬航消失,人臉會變成狗頭,城市會融解,女子會嘔出蛇和蜘蛛,好 cult!洛楓故友張美君說︰「奇幻文學是人因沒有盼望想像出來的,但希望是真實的。」
城市和愛情不可兼得
城市地景向來是洛楓的寫作肌理,日落黃昏的皇后碼頭、硝煙四起的金鐘、鬼影幢幢的太子站……《第三身》俯拾皆是她的破碎和剩餘。從 〈死亡定格〉(2002)︰「那是你愛你成長的地方多於愛我的緣故!」寫到〈魂遊〉(2018)︰「這樣偏執是為了城市的愛?還是抵抗你的離棄與無愛?」愛情和城市並置於天秤上,永遠不可兼得,有她過往感情經歷的浮光掠影。愛人終究沒有多一張船票,扭轉始離終棄的愛情厄運,「對方負心,反過來說,自己也沒有選擇一齊走,大家都沒有選擇愛情。」愛人遠去,如同被遺棄在火車站角落的行李箱,潛台詞祗是三字︰「不夠愛。」
在借來的空間見盡城市無數離散,她在書中八字寥寥一筆︰「承諾很輕,時代很重。」巴特說︰戀人注定是等待的一方。洛楓說,香港人就像《旺角卡門》主題曲,一廂情願,痴心錯付,等一個不會來的盛世童話。《胭脂扣》如花十二少約定雙雙服毒殉情,如花在陰間等了足足五十年,豈料愛郎苟且偷生,「她要放棄愛人承諾,才能輪迴托生,我想香港也是一樣。」世上沒有甚麼會永垂不朽,承諾本身易於變質消失,豈有五十年不變?她在九七回歸夜寫下新詩〈當城市蒼老的時候〉︰「當這個城市開始蒼老/我們還可以年輕多久?」二十多年過去,她在《第三身》交出答案。馬克思理想主義青年變成品酒為樂的地政署官僚,舞台劇演員為地產商站台走進上流,回流港人走進收成期跟不上城市的生老病死,青春早已在 1984 年以一齣突發劇焚燒,剩下時代的灰燼。
我城板盪,花果飄零,港人流徙各地,洛楓不相信世上有烏托邦,「追求自由、良知的人到哪裡都很難有好日子過。」曾赴美留學的她,始終難忘這片土地的滋養,「就算我在洛杉機、加州,那些東西不是我的,就算我有多愛 Michael Jackson,感情也不及一個聽他長大的人。」她提到上世紀不少南來作家用外來眼光寫當時的香港,但她始終不想在外來者的位置書寫,「香港始終是我的根源,很多華文作家離開成長地,創作就會枯萎,我怕我再寫不下去。」
〈亂世情人橋〉映入 2014 年佔領區一隅,敘事者觸景傷情,想起《帝女花》崇禎皇帝向周世顯哀歎︰「亂世文章有乜用吖?」文人無法濟世匡時的無力感,並非今時獨有,洛楓看文章之用不在於帶來即時改變,文字工作者就像車衣女工,放長雙眼才見其價值︰「國破家亡、遺臣出賣江山,我們六十年後看《帝女花》竟聯想到很多當下的處境對照,唐滌生也許沒想過,他的文字很有用。」
洛楓朗朗背出恩師也斯的〈更衣記〉:「沒有能力去改變法制/我可以改變裙子的長短」。三年來口罩在每一張臉勒出印痕,她的臉上有梵谷的星夜、霍格華茲的魔法、小王子的玫瑰。沒有能力去改變世界,她可以改變臉上的色彩。
洛楓的「死亡筆記」、《第三身》和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蘇麗真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