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殺出個效應】安慰劑

1

制服男子領我走到長廊盡頭，在房間編號「000」門前停下，推開門，把手中的螢光液體遞上，口罩外的眼睛像看著一則偉大宣言上的一個錯別字。

我拉下口罩，把液體喝掉。他把空樽如沙漏般翻來覆去檢查，甚麼都沒有說，就把門關上。

房內無聲，除了雨。雨在灰濛的窗外下著，下著，彷彿會穿過那扇推不開的玻璃窗，下到房間裡面。

2

雨像被詛咒般連續下了四小時，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好比置身只有永晝與永夜的北極圈，房間也陷入了海中心的漩渦。我將背包打開，裡頭只有幾件皺成一團的衣服，房間在雨水聲裡下陷，我嗅著衣服上回潮天的霉濕氣味，想起了你。

你的手心也像一場雨，總是連綿地滲著汗，嚴重時寫過的字都被水化去。你常抱怨說要做手術把汗腺割掉，有晚我趁你睡覺時，在你手心畫了一把傘，可惜醒來後傘已糊掉，一如我與你經歷過的種種，我們都已無法回去。

我唯有寄望二十天後可以痊癒。

3

我聽見你在雨中對我說話，但你的話都沒入窗外的大海，聽不清楚。這片海與香港普遍的海都不一樣，你曾說你喜歡城市的海，總是高速震動，時而有船經過劃出一道裂痕，看得投入時，心就會顫抖起來。我在這裡看海時卻是被掏空的，看久了會失去心的主導權，不只是心，時間、感知、方向都模糊掉，脫離我的把握。我開始無法分辨什麽是實在的，周遭的物件像畫上了虛線。有天晚上我夢見一個沉睡的火山湖，竟然倒映著獅子山。從前到訪異地，從不會想過去，但這次我想會一天天好起來。

4

門給推開的時候，我剛用餐完畢。制服男子把探熱槍貼在我頭上，然後探問我的狀況。我一一如實作答，唯一隱瞞的是，我已經可以感受到情感的流逝。可能我不願如此輕易忘掉過去，可能我心底並不相信這種藥的存在，但無可否認，這些藥效正在發作。

5

忘情水（亦稱忘情溶液），是由鹽水及乙型交感神經阻斷劑經過化學反應後組成的新興藥物，一般用作心理治療的作用，可將人類情感淡化，消除創傷記憶中的情感傷痛。服用一定劑量後，當患者回顧自己的創傷經歷時，忘情水會鎖定儲存在大腦杏仁核體中的「情感記憶」，壓抑其痛楚，並將感情色彩弱化後的新記憶重新儲存在大腦內。至於儲存在大腦海馬體中，與核心事實有關的記憶，則不會受到影響。但因此為新興藥物，未知會否引發其他副作用，建議服用前先詢問醫生意見。

6

最近總是聽到行李拖拉的聲音，越來越多人入住，我在防盜眼窺看門外的人，他們說著與我們相似的語言，卻沒有一個像你。是你要懲罰我嗎？那些聲音令我很困擾，我想起那次爭吵你把我們一同買的手鍊扯斷，那些膠珠掉落如雨。

如今我竟聽著這些聲音自慰。起初我想的是你，我想像你的呼吸、你的體溫、你手心的汗，你的影子飄過我初到時走過的長長迴廊，推門進來，步近我，但你的臉竟不是你的，他是制服男子。這是藥物的關係嗎？他牽起我的手，說要與我在這裡組織一個家庭，開始新的生活，雨水終於下到房間裡，在我的床頭一直下著，下著。我想有誰到來為我舉傘。

7

我的神經脆弱得彷如酒店廉價的浴帽。我頂著一頭濕髮，關上水龍頭，光著身子站在鏡前。鏡中那個恥毛過多的人在笑，我知道她在期待制服男子的出現。

我留意著門外的動靜，一直不敢把頭髮吹乾。一聽到餐車的聲音，便立刻開門，竟看不見一人。

空蕩的長廊，就像布拉格之春後，被蘇聯軍隊佔領的街道。一個個整齊列陣門前的飯盒，就像紅軍的坦克車，我彷彿看見坦克上飄揚著一面面紅色旗幟，向著偉大的目標進發。我裸身站在門外，是種種偉大事物的一個例外。

8

一整個早上我都在防盜眼前等待制服男子的到來，但除了推餐車的中年婦人外，別無他人。婦人告訴我，管理這樓層的一直只有她。我想不明白，你到哪兒去了？為何丟下我一人？我只想在這裡重新開始，好好生活，何以如此困難？

我翻遍了整個房間，也找不到任何螢光的液體，只在雪櫃裡找到一個平平無奇的空樽。

（…）

我置身一艘被遺棄在時空以外的廢置太空船裡，渾渾噩噩，萎頓如瑟縮在茶壺一角的隔夜茶包。不知過了多少日。

我把有你味道的衣服與背包逐一洗淨，水由濃黑色變成透明，在去水口迴旋，下陷，捲動著那天剃下的幾條恥毛。我看著水流，我想我忘記了你。

雨仍下著。

【無形・殺出個效應】支離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