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殺出個效應】對鏡照天鵝

以前考試操卷，題目若有不可解處，方法之一，是先看答案，其後逆推，拆解問法思路，以免下次再犯。學校、考試、教科書、標準答案，都是一種建制，在一個人工建構的閉合邏輯底下，可能會有一個刻意為之的方向，反覆操卷，愚鈍如我，即使不是很明確掌握到出卷邏輯，也能在不知不覺間，以肌肉記憶，盡量接近答案，「黑天鵝」比較少出現在試卷之中。然而，人類很複雜，世界亦不簡單。在現實之中，通過歷史、數據、模型、實例等既有知識體系分析當下情勢走向，甚或未來發展，即使邏輯井然，也難免未隨人意。可以自圓其說的世界，不等同於真實世界。

談論「黑天鵝效應」，最常回溯以前歐洲人看待天鵝的觀念。在發現澳洲黑天鵝之前，由於所見天鵝盡皆白色，以此千萬實例歸構建而成的知識觀念，自然認為世上只有「白天鵝」，無法意識「黑天鵝」的存在。當發現第一隻黑天鵝之後，這個看似牢不可破、理所當然的定論，就足以被推翻。在不斷應用和討論過程中，這個術語又多了一層事後諸葛的面向，正如《黑天鵝效應》作者塔雷伯所言：「我們會因為天性使然而去捏造解釋，讓這件事成為可解釋及可預測。」簡單而言，所謂的「黑天鵝」，是難以用過往知識體系預測而又影響深遠。一旦現身，賽後分析，由歷史後見之明觀照，往往又能講得頭頭是道、有紋有路。原來黑天鵝一直存在於這個世界，早有線索脈絡、先兆異象，只是為當下的認知所忽略。

事後諸葛也是情理之中。歷史解釋有可能隨著觀念和史料而改變，但相對不斷變化的當下，以及尚未出現的未來，過去變動較少，故而比較能夠憑藉和掌握。歷史就是過去，而過去是一種時間觀念。歷史最經典的比喻就是「鏡子」。以史事作為參照，像鏡子一樣，反映出治亂興衰背後的理路。鏡子、歷史和時間，三者的比喻模式不難理解。但鏡子的「時間性」，到底是否只得一個維度？是否只跟過去發生聯繫？這令我第一時間想到明末董說的《西遊補》。記得初看此書，驚艷小說內容好「現代」，因為涉及穿越題材。雖然今日「穿越」是用到爛掉的橋段，但如果是四百多年前的小說，那就不同講法。小說裡面的孫行者，既穿越回「古人世界」，和項羽、嬴政互動，又跳躍到「未來世界」，幫閻王審判秦繪。主角能夠穿梭古今未來，就是身在「萬鏡樓」之中。換句話說，穿越乃因鏡子。古代有一種「鏡聽」之法，也是以鏡占卜，預知未來吉凶。鏡子的「時間性」，包含過去和未來維度。歷史又如何？意指過去之事的「歷史」，如何牽涉著未來？太史公固然有「述往思來」之語，中學時代經常聽見「吸取歷史教訓，以免重滔覆轍」的說法，濫調雖難免，但其實也是投射一種未來面向。至於《孟子》曾言：「王者之迹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一也。」《檮杌》和《春秋》都是相同性質，只不過《檮杌》是楚國的史書。這又跟「未來」有何關係？《湘東紀聞》提到：「檮杌能逆知未來，故人掩捕者，必先知之，史以示往知來也，故取名焉。」檮杌之所以用來代稱歷史，是因為「檮杌」這隻怪獸具備「預兆未來」的能力。歷史和鏡子的「時間性」一樣，並不單指過去，亦包含未來。

或許大家都意識到「黑天鵝效應」的概念，所以在政局、股市、疫情以及其他領域，一有風吹草動，總會思疑天鵝再來。烏克蘭與俄羅斯局勢，就有不少提防「黑天鵝」的聲音。當中部分原因，是來自兩國在2014年的衝突。不過八年之前，歷史尚未走遠，由過去憂慮未來。可是，回到一開始話題。黑天鵝的特性是不可被既有認知所預測，可以預測就不是黑天鵝。歷史亦在這種知識體系之內。倘若以歷史發展感知山雨欲來、履霜冰至，以鏡子照清未來的瞬間，鏡中天鵝，因為被成功預測，於是驟然消解。黑天鵝不能存在鏡子之中，但也能存在鏡子之中，這不是廢話文學。回溯歷史，這些黑天鵝，很多時都像「導火線」，背後可能牽涉更龐大的癥結，例如阿拉伯之春，開始於突尼斯小販維權不成，背後是長遠以來積壓的政治和社會問題；又例如雷曼兄弟與金融海嘯，一間投資銀行的破產，是更結構性的經濟亂象，雖然當年經濟學家都沒有預測到這隻天鵝的到來。後見之明能夠幫助理清導火綫與火藥桶、黑天鵝以及黑天鵝造成的衝擊。即使塔雷伯認為，在當刻歷史前夕，我們不會預測到希特拉的崛起或者蘇聯解體。甚至二戰的馬其諾防線，法國的預測正是受到歷史之誤。我明白塔雷伯在書中有其關心問題，為了適應一個存在黑天鵝的世界，希望世人多關注整體局勢以及未知之事。但他引用來解釋黑天鵝的例子，正正就是歷史。歷史的作用可能未必在預測天鵝到來，而是現身之後，將天鵝收納和保存在鏡像之中。正因天鵝身影在歷史鏡中越發清晰，所以後人持鏡觀照，而知道黑天鵝所為何物。

《紅樓夢》的風月寶鑑，反照是白骨骷髏，正照是熙鳳招手。反照是生，正照是死。鑑者，鏡也。同一塊鏡，並存生死。歷史亦是一塊並存矛盾的鏡子，只不過一面是未來，另一面是過去。以未來觀照，鳥影頓時解體；以過去回溯，鵝身翩然起舞。對鏡照天鵝，既在鏡中又不在鏡中。

【無形・殺出個效應】骨牌效應

〈編按：黑天鵝效應（Black Swan Effect），指極不可能發生，實際上卻又發生的事件。主要具有三大特性：

1. 這是個離群值（outlier），因為它出現在一般的期望範圍之外，過去的經驗讓人不相信其出現的可能。

2. 它會帶來極大的衝擊。

3. 儘管處於離群值，一旦發生，人會因為天性使然而作出某種解釋，讓這事件成為可解釋或可預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