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與非〉(畫師︰陳安瑤Annebell Chan)
這間位於油麻地近海的茶檔裡,老人是主流。年屆四五十的一代人在這裡現身已有隆重登場之感,往往能夠發揮觸目光環,在一片寂寥,間中脈動出沙啞段子的緩慢空間裡先聲奪人,瞬間霸佔本來無人佔有的話語權,肺活動殘廢得來卻依然有力保持張狂,以盛年的笑聲蓋過虛詞絮語。下午三時左右,沙漏斗的纖腰會被城市的秒針斬斷,真理、理性、王道,對待和對抗客戶的中層管理邏輯學說充斥在這個售賣三高的餐店。「呢個年代讀書到底有沒有用」是一個爭議熱度極高的話題,「屌,兩個碩士生入到公司連招呼都唔識打」;「學術無用,文憑有少少用,禮俗是最緊要」;「屌你老母四年學士學位課程承惠17萬元,大學畢業生平均起薪點14,978元,借grant loan當每月還3,000元要還56個月」;「職業導向定通識博雅,最後都係要有禮貌」。在這段時間,老人和新進都只有發呆和點頭的份兒。午茶過後,傾瀉出來的沙子類聚成錐把一兩個老頭淹沒了半身,盛年的聲音消退後,因著洗劫而剩餘的沙流又回到滴速,一層一層融入地面,味精店像剛剛被洗劫過後的部落一般。
我幾乎隔天光顧這裡。開始記認到老闆娘以外的人形。來到一個環境,眼睛往往被年輕人牽引著,指認一下自己確實是處於「正常時間」之中,當一個地方很多老人,意味著那不是一個正常的時空,深水埗、北角、油麻地,「呢度勁多阿婆阿伯」,從來不會聽到「呢度有好多後生仔女」,社會本身就是應該很多年輕人;所有社區應該都是年輕,而不是老的。人口老化現象是政府政策失衡的徵兆。若然有機會身陷絕境,迫不得已需要試毒來檢驗來歷不明食物的安全性,自然地也是讓身體比較衰弱的老人來擔任。這是近來看的日本漫畫Monkey Peak情節中透露的社會結構。彷彿,青年就是一個充滿可能性的個體,站在世界中央。誰又會真正察覺到自己原來在不斷衰老,每一秒也將一點點生產力交還。像香港這般先進社會,保險是大行業,保險推銷員在這個世道逆流而上,每天穿著西裝以傳銷著這個真相為生,向身邊朋友告誡有關人的處境。
橙色碟中放著斜切了一刀,兩件難以明狀的方形麵包,夾著牛油,鐵罐中的牛油。其他人都是吃一個經典麵餐,一碗美味的即食麵,一條塑膠般的香腸和以鏽色食油沾著的荷包蛋。襯托著食物,躺在碟邊差點要掉到桌上那件難以明狀的半份麵包,吃兩口都嫌多,主角總是那超高鈉湯水浸著的光身麵。而這個隻身坐著的阿伯身前,每一次就只是一件油包。大概三四次下來,察覺到他點了油包後不會立即吃掉,而是望著我那份餐來到後,望著我一口一口地吃掉。人長大了愈來愈懂忽視目光,他已再察覺不到自己形跡可疑,異於常人。目空歧視,近乎目不轉睛地瞪著,甚至可說是透過觀摩來感受著我的吞嚥經驗,再轉移到自己的主觀上,最後才慢慢一口一口,帶著別人的豐盛,吃掉自己僅有的油包。
無名的阿伯,到了無色無味無聲,不知何故仍然無人無物的年齡,只配有姓氏而沒有名字,被配給「老梁」這個比號碼更沒記憶點的稱謂。當有人說起「一個女人」,你會追問是甚麼類型的女人,從頭髮,身材,高度,甚至對某部位的意見,除了呎吋、目測質感、與地心吸力的張力關係拉扯出的衡量狀態也能被一一揭發;可愛,鄰家,性感,商務,胖也有貼近吸引抑或貼近厭惡的光譜的經緯指標,務求點出最精準最獨到的形容去達至一個所謂真實的女人。「梁伯」就只是一個阿伯,大家心目中那個「阿伯」。觀看、臆想,關注的輕重有差別,但都是充斥歧視。
港菲混血的老闆娘,說話風格和大家熟悉的「肥媽」近乎無異,是整個空間的調度人,認識各人的飲食習慣。看到我在適應環境時,她說「老梁」是糖尿病,一口鹽也不應再吃。這座城市的老人確定十分難當。67年前的某個冬夜,第一次長開雙眼時,他應該想不到這副身軀有一天會被油脂堵塞,而且沒有稀釋的可能,要演變用其他官能享受食物。從27歲開始,他看著自己的尿柱從陰莖沖出,落到馬桶那池水中,雜質溝進海水那滲透過程,不難聯繫到平時那杯凍檸茶底部那糖水互動、兩質混雜的狀態。如果可以選擇,他也想自己可以習慣,甚至愛上而不是被迫過著另一種生活。這座城市的飲食環形形塑了無論是甚麼階級也無一幸免的自毀習性,我們的人身質素比起某飲用泉水吸食杏仁,聲稱無癌城的斐濟實在算是異形。
他曾經目標明確,吃平的,抽平的,讓自己快速渡過那幾年,揸緊褲袋,累積資本。而他也確實是成功過,然而也經不過幾場風暴,人生一次又一次重來,身體條件卻一秒也不能回帶。
我難以理解「梁伯」此際的慾望與壓抑,不過坐在這個茶檔,不難看到,再囂張的青年,也只不過在等待著成為這個不能大吃大喝的群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