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獨身,似乎從來都受人關注。更值五四時期,個人就是政治,戀愛結婚亦寄託著民族革新與守舊的衝突。究竟獨身欲望有何理論底蘊?又那些曾經清堅決絕的獨身女子,卻是如何失敗的呢?以五四切入,本文是獨身路上的女英雄塚。
楊沒累:民國第一怪人的奧義絕招——真情之流
楊沒累(1897~1928),湖南長沙人,上海南洋師範學校畢業。熱烈極端的獨身主義者。批評獨身主義的人不是說獨身反人類、不顧國家人倫嗎,楊沒累乾脆主張人類滅絕,看來就是一很有主張的女子。楊沒累與丁玲從周南中學到岳雲中學都是同學,據說她是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中的莎菲原型之一,脾氣甚為古怪。
1921年,楊沒累進入北京大學音樂傳習所學習,1923年,她與「民國第一怪人」朱謙之狂戀結婚,這在二人都是一百八十度的劇烈轉變。話說朱謙之在五四運動時期尚在北大求學,先是無政府主義者,因散發傳單而入獄,出獄後又轉為更極端的虛無主義者,更到杭州去學佛,過不兩年又宣佈「與佛門斷絕關係」——1923年,朱謙之思想發生巨大變化,轉向以「唯情哲學」超越「虛無主義」。朱楊二人在報章上發表情書,並冠之以〈虛無主義者的再生〉的題目,對世界作出「愛的宣言」,首先是否定過去:
「過去的我們,都是個虛無主義,心氣暴戾,不知於乾坤毀傷了幾多,於『神』忤逆了幾多!只此便把宇宙和氣,都銷鑠盡了。」然後甚麼拜倒在愛神之前的部分先省略一下,直接觀看「真情之流」的奧義絕招吧:
「總之過去的我們,在『虛無』薰醉,未來的我們,讓把晶瑩潑澈的『真情之流』,洗濯我們,陶醉我們,這麼一來,就把無情的宇宙翻過身來了!我們便實現自身於彌綸一切的『神』中了!我們所要過的,是『真情生活』,我們所能作的,就是『人』。」
更要勸導天下有情人,「都出離虛無,而回轉到這世界。」放閃放到這麼高端,拯救宇宙的口氣喲。1924年,二人出版情書集《荷心》。多麼柔和的名字!人類滅絕的主張,已放棄了吧?
據說是楊沒累主動追求朱謙之的,而第一次見面,她就先帶朱謙之去理髮,以及洗牙。二人的愛情大概建基於大量的溝通之上:朱謙之寫過,「所以我深信不疑,願為你永久理想之友,因此我便决意把我的生平和著作,統告訴你,你能承受這樣告訴,我才歡喜。」雖然朱謙之才二十多歲,他的著述已經甚多。至於楊沒累方面,如果家中有客人坐上十分鐘,楊沒累就會說「你們把我們的時間佔去太多,不行,我還要和謙之談話呢」,把客人都趕走。
楊、朱二人同居於西湖葛嶺山下14號:與梅妻鶴子林和靖故居遙遙對。後期與丁玲、胡也頻夫婦是鄰居。這兩對夫婦有同樣的特徵,就是沒有性關係。楊沒累視「性慾的婚媾」為戀愛的墳墓,說「這方面對男子大有害處,對女子簡直是殺人之利器了!」朱謙之早期也表示:「我和沒累的『純潔的愛』(pure love),我倆對於戀愛所抱的見解,有非常的信念,我們為著我倆的『愛』的長生,自始至終避免那戀愛的墳墓——性慾的婚媾,在幾年中傾心陶醉,同宿同飛,說不出難以形容的熱愛,而仍無礙於純潔的愛。」
不過,丁玲有記敘朱謙之激動地說:「我們之間不發生關係是反乎人性的,可是沒累就這樣堅持,就這樣怪。」原來,楊沒累畢竟仍抱持著「人類滅絕」之主張。如果是現在,可以給朱謙之點播MY LITTLE AIRPORT的〈MILAN〉:「你我不必一起睡/睡了什麼都會失去」。無性夫妻現在也是很流行的了。
在西湖隱居、尋找絕對自由的夢幻生命,只維持了四、五年,楊沒累就病亡了,朱謙之當然心碎。《沒累文存》收錄了她的音樂研究文集,讓我們記得這位奇異的女子:因為難得的知音、對她主張的絕對尊重,她投身於「真情之流」,放棄了獨身的主張。
張茂淵:初戀八十歲修成正果
張茂淵(1901—1991)是張愛玲的姑姑,基本上世人對她的印象都來自張愛玲的作品,如〈姑姑語錄〉等。張茂淵出身名門,父親是清末名臣張佩綸,母親是李鴻章的女兒李菊藕,從小讓張茂淵作男裝打扮。張愛玲說姑姑有一種「清平的機智見識」,比之如周作人等。但張茂淵是非常實際的,常說「不喜歡文人」。
姑姑張茂淵長年獨身,自行養活自己。本來對於選工作萬分挑剔,但曾經投資股票失敗,散去萬貫家財,她也就再找到無線電台的工作,報告新聞,誦讀社論,每天工作半小時。對此張茂淵評論道:「我每天說半個鐘頭沒意思的話,可以拿好幾萬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說著有意思的話,卻拿不到一個錢。」
張茂淵還打過洋行工,做過翻譯。「關於職業婦女,她也有許多意見。她覺得一般人都把職業婦女分開作為一種特別的類型,其實不必。職業上的成敗,全看一個人的為人態度,與家庭生活裡沒有什麼不同。普通的婦女職業,都不是甚麼專門技術的性質,不過是在寫字間裡做人罷了。在家裡有本領的,如同王熙鳳,出來了一定是個了不起的經理人才。」這裡更又看出張茂淵實際而銳利的眼光。
這樣一個人,發現她的戀情是不容易的。1925年,張茂淵與張愛玲的媽媽黃逸梵赴英留學。在輪船上,她邂逅了往英國讀工程的李開弟(1898-1998)。李開弟甚有紳士風度,照顧了暈船大吐的張茂淵;迎風為她搭上衣服;用英文朗誦拜倫的詩歌。假如撇除她和嫂嫂黃逸梵的閨蜜蕾絲疑雲,這就是她的初戀。
張愛玲在〈姑姑語錄〉中寫過一張淡紅的披霞,始終派不上用場,又不願賣掉,上面的一塊寶石也是尾大不掉,很難配襯,什麼都不對。這張「讓人覺得生命沒有意義」的披霞,目測就是李開弟送給張茂淵的。好像就是世間一切「剩女」的隱喻。
李開弟沒有與張茂淵結合,說法有二:一是李開弟本有婚約,另又說他介意張茂淵的出身:李鴻章是簽署馬關條約的民族敗類,張佩綸是滿清餘孽,其兄又是嫖妓抽鴉片的。於是李開弟沒有向張茂淵表示什麼,對黃逸梵的暗示也裝沒聽到。
張茂淵還落落大方地出席了李開弟的婚禮。使君有婦,她和他們夫婦保持很好的關係,期間請李開弟做過張愛玲在香港的監護人,自己獨身五十二年。
在文革期間,李開弟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張茂淵作為晚清名門的日子也不會好過。但張始終守候在李身邊,相濡以沫。文革結束後,李開弟妻子身體垮了住進醫院,張茂淵盡心照顧,李妻臨終時,表示已知她心中的情愫,著他二人在她死後結為夫婦。據說永遠散發著沖淡之氣的姑姑,是流著淚點頭的。
張茂淵、李開弟二人結婚時,女方七十八歲,男方八十歲。這段婚姻維持了十二年,1991年6月,張茂淵病逝,享年九十一歲。張茂淵的故事一路走來,其間中國已變了幾度,故事裡滿滿溢瀉是時光的力量,只有時間如同洪水淹過生命,推翻一個清平機智實際女子的獨身之志。
(續上篇:【五四百年小輯】那些女子獨身,與獨身失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