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瘟疫時》出版兩年過後,近日何福仁推出新詩集《花草箋》,復得返自然,同樣由匯智出版社出版,詩集分兩卷,一是花草箋,44首;二是中國園林,10首。卷一是緣自何福仁無意中翻看清代吳其濬的《植物名實圖考》〈過路黃〉,浮想聯翩,便像一個組詩無限延伸開去,寫盡自然植物;卷二的詩已收於《飛行的禱告》,緣自跟西西同遊蘇州、揚州等地的園林,如今何福仁整理西西的遺稿,再見自己一首以為早已散佚的〈清暉園〉,便把另外九首或修訂,或重寫,一併收在這詩集裡。
何福仁寫詩讀詩半世紀,自有一套詩的讀法和寫法,只求寫得順適己意,不避率直。他的詩歌模糊了文類的界線,有意消除讀者對詩歌的刻板印象,可以像散文,也可像小說,也可不像詩。寫不像詩的詩,一切僅憑「意誠」二字,「只要有魚,則水清也可以見魚。」
《花草箋》除了可從出版社及各大書店購得,何福仁另以私人名義出售簽名本,其收益將會全數撥入剛剛起步的「西西基金」,集腋成裘,為未來的「西西空間」添置用具,欲購買者請移玉步至何福仁臉書專頁(本月底30日截止)。有見及此,「虛詞」編輯部特意邀請何福仁先生作筆訪,分享對於詩的思考、重寫舊作、出版,也透露一些與西西相關的消息。
問: 與《愛在瘟疫時》相隔兩年半推出詩集,此次緣起自清代吳其濬的《植物名實圖考》,一切從香港路過黃說起,盡是花草樹木。在後疫情時代,相比過往的作品,此次是懷著一種更返璞歸真的思考嗎?或大自然於先生而言有任何特別意義嗎?
答:說不上甚麼特別的意義,有,也只是對我自己而言。我把意義和價值分開,《花草箋》有沒有價值,對香港詩的發展,有沒有好處,是不能由我說的。但對我,對我熟悉的朋友,卻是有意義的。李白杜甫的詩,在中國詩史上的價值,絕無可疑,但說意義,對其他人,可說各個不同,各個時期也不同。一個小朋友居然會寫幾句詩,父母會喜不自勝,孩子的作品,它的意義,比李杜要大得多。
許多年前,上世紀七十年代,一位長輩鼓勵我出一本詩集,那怕是少作吧,也不用後悔。──你知道,那年代沒有甚麼出版社願意出版文學書,於是也不作興出書,甚至寫了也未必保存。他說,讓想知道你的生活的朋友看看,知道你對事物的看法。我想,這就是意義了。我想學博爾赫斯所說,不會寫給抽象、虛無的讀者,而是寫給我自己,寫給我流逝的歲月。這個年紀,仍然能夠寫,不是值得慶幸麼?
我喜歡這種組詩的形式,有一個母題,寫甚麼都有一個掛搭。對大自然來說,我一開始就寫,請原諒我不會花草的語言。
問:先生在序中談到孔子的「興觀群怨」,也說詩可以用作自娛,而先生寫詩讀詩半世紀,如今詩對您而言比較接近哪一種作用呢?
答:「興觀群怨」,是的,看做出來的結果,可能甚麼都有些。這是古人的說法,還是實用的講法,而不是審美的角度。近代則認為詩可以令語言鮮活、更新,發展,可以敏銳我們的感受性,不致於麻木不仁,所謂「同理心」就是文學藝術的作用。杜甫說:「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就是從對面設想,換個角度,層次、情感就深刻得多。一個沒有詩的社會,看不起詩的社會,其實很可悲,必定也很可怕。
詩可以自娛,還可以自療。我和一隻花貓生活,有時除了必須的溝通,我可以好幾天不和人說話,牠對我喵喵,好像自我介紹,我也只能回應牠喵喵,難道我會對牠說我我我?自言自語的時候,我會唸詩,唸琵琶行,唸離騷,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這幾乎是半世紀前的記憶。唸到記不起的地方,就反覆思量,到最後才去翻書。
我一位親戚,移民外國數十年,兒孫講的是外語,這是無可奈何,不得不如此的事。我們都是自小在家學習詩詞的,我的姊姊教我唐詩,不單不求甚解,甚至不解,就只記誦,記那聲音,那節奏。然後成為一生不能磨滅的記憶。我這位長輩,在外國以為甚麼都失去了,但只要唸起自己年輕時讀過的詩,甚麼織織復織織,甚麼漢皇重色思傾國,就覺得自己,其實沒有離開過,任何環境也不能把它拿走。
問:先生素來致力整理西西遺稿,此次偶爾重拾〈清暉園〉而修訂、重寫了「中國園林」舊詩,您認為這個整理過程和自身創作是一種怎樣的關係呢?
答:重寫一些舊作,並不證明這是進步,主要是想法不同,也可能重新找到比較適合刊載的地方罷了。找回〈清暉園〉,才想到把「中國園林」收在《花草箋》,是物以類聚。這才又想到改一下,好更接近我目前的想法。
當然,有些的確寫得不好,套句用濫了的洋人俗語:有改善空間。這是永遠有用的廢話。小說可能更依賴小說家的人情練達,往往要求對細節的認識,詩則不一定,那是感性的橫切面;我已經被認為是比較知性的了。你的最後一首詩未必會比最初的第一首詩好。濟慈多活25年,不一定會成為更好的詩人,誰知道呢?我說未必,是指不能一概而論,杜甫就自稱「老去漸於詩律細」,但他最早的第一二首詩《望嶽》:「會當凌絕峰,一覽眾山小」,就不是晚年能夠有的氣魄。
問:《花草箋》除了可從出版社購得,此次先生私人出售簽名本,收益全歸西西基金會,為「西西空間」添置用具,可否透露一些關於「西西空間」日後的選址或活動消息呢?或現時進度如何呢?
答:這方面應該由更適合的人回答,我只能說這是由一些年輕作家、學者推動,他們只是比較我年輕,I am older but not wiser。這「西西空間」,是為了保存、整理西西的遺物,掉棄了是否太可惜?到過她故居的朋友,想到把她的故居重建,重組她寫作的氛圍,讓年輕人受感染,受激勵。她在怎麼困逼的環境也可以創作。我受西西遺囑所託,處理她的新舊遺作,當然樂見其成,也全力支持。我想,十二月間會有詳細消息公佈。到時再訪問他們吧。
問:「西西基金會有限公司」剛剛起步,相信外界很期待這個項目,它將會肩負甚麼功能呢?
答:跟重建西西故居等等有關,稍後同樣會有公佈。
問:聽聞先生的年末計劃除了出版《花草箋》,也望推出一本《西西研究》,可否透露一些相關資訊嗎?
答:是的,由中華書局出版,西西和我的書有些由三中商出版,過去和將來,我的一些朋友也是這樣,書店跟我們商量,基本上由我們發揮,從來沒有修改我們的文字,我們也沒有修改自己一向的想法。例如我和幾位學者合編的《西西研究資料》四大冊,除了中華,恐怕沒有其他出版社願意出版。我本來不用解釋,不過最近有人豪情壯語,甚麼的不買它們的書。不買就不買好了。但我認為這是畫地自限,其實也說不通。我們何曾生活在一個完全滿意的社會,何曾找到一個完全滿意讓自己發表作品的園地?我們總是做自己的事,只要沒有不合理的待遇。當年在報上寫作專欄,左鄰右里,不乏你看不順眼的人,意識形態跟你不同的人。唯有各自競秀。你不寫,很好,這是你自己的事,那就永遠不寫好了。沒有值得驕傲的地方。要是要你寫你不願意寫的東西,那是另一回事。孔子教人「知命守義」,這個命,不是宿命,而是指條件限制,義理要堅持,可同時要知道自己的limitation。
提起孔子,是我有一本書,叫《我所不知道的論語》,我斷斷續續寫了十年,像寫組詩,我不過找到一個讓自己集中思考而又有意思的母題。年輕時我的興趣太多,讀書也是同時攤開四五本不同的書,坐這山,看那山。西西曾告誡我不要駕車,因為太多遊思亂想,危險。我另有一首千多行的詩,叫《孔子寫詩》,兩本書,大概都沒有出版社有興趣,中華會出,有一個有趣的想法,兩本書,買這個,送那個。我們去街市買豬肉,會送豬骨,只是不知《論語》是豬肉還是豬骨。這豬肉豬骨,本來是年底或明年初出版,我提議先出《西西研究》,想趕及西西過世的忌日出版,以資記念。孔老師反正可以等。不過書名《西西研究》太學術,是偽學術,要想辦法改改。
寫新詩的人也研究《論語》,幸勿大驚小怪。我覺得如今的年輕人不讀《論語》,不讀《中庸》,很可惜,例如近月以巴之戰,其實應該是以哈之戰,哈馬斯的突襲,死傷,加上人質,有多少?以色列的回報,巴人傷亡又多少?報復是否合乎proportion?無辜百姓的賬怎麼算?有人問孔子「以德報怨」的問題,以怨報怨當然不好,以德報怨,又是否太鄉愿,孔子怎麼答呢,要「以直報怨」,直,是公平、正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