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與生俱來,不愛才是學回來的」——評香港的《尋常心》

劇評 | by  林世彤 | 2019-08-30

《尋常心》是筆者近年看過最好的舞台劇,沒有之一。

對風車草劇團的認識自2013年的《屈獄情》,當年梁祖堯、湯駿業飾演同志的精湛演技歷歷在目,數年後二人再次同台演出同性戀者及有關愛滋病議題,同是風車草班底,更有影帝黃秋生實力加持,在數月前看到如此的一個組合立刻二話不說買了最貴的票。

《尋常心》背景取自1980年的美國,愛滋病在社區爆發初期的狀況。當年的美國,愛滋病一開始是在男同志圈子傳播,初期的病徵就如感冒,而且潛伏期長,可達數月至數年,同時事件始於美國性解放運動後,男同志之間的性活動相當活躍,也有不少如劇中所說的在「基佬天堂」、「公廁」等等場所的濫交行為,加速病毒傳播。Emma 白醫生(邵美君飾)留意到不少病人染病,病發後期階段皮膚上會出現明顯的紫色斑點,然後在短時間內死亡。醫生束手無策地表示只知道是跟免疫系統相關的疾病,而免疫系統是當時最缺乏醫學了解的,因此醫生也只無奈目擊病人數目不斷上升、死亡。男主角Ned(梁祖堯飾)是一位「把口唔識收」的作家,也是一位同志,他從白醫生口中得悉這個未知疾病的資訊,也留意到該病毒似乎在男同性戀者之間擴散,同時也得悉圈子中的不少男友人們染病身亡。在Ned和白醫生的對話中,醫生推斷該病毒是由性行為傳播,希望Ned可以宣揚疾病資訊,請大眾停止濫交行為直至疫苗出現。Ned即使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任務也盡心執行,由聯絡紐約時報的男同志總編輯Felix(徐天佑飾)、跟同志友人Bruce(湯駿業飾)Mickey(黃清俊飾) Tommy(吳肇軒飾)等成立男同志健康危機組織(Gay Men’s Health Crsis GMHC) 以收集和發放愛滋病資訊,到一再拜訪兄長Ben律師(黃秋生飾)以希望以他在法律界的威望增加組織力量同時獲取法律緩助。過程中遇到重重困難,包括社會對男同志戀者的負面刻板印象,兄長、傳媒等多番推搪,政府隱瞞疾病資訊等,使得病毒繼續不停散播,死亡率節節上升,當中包括組織成員的親密伴侶和朋友。然而,在這場運動之中,從來只參與濫交卻不會愛人的Ned卻和Felix生情愫,在疾病亂世之中發展出一段淒美的戀情。

關於愛滋病致命、得不到關注的歷史其實大家都懂得,然而在劇本和演員的情感帶動下,牽引出一段又一段的高潮,一刀一刀的插在觀眾心窩裡。其中令筆者尤其深刻的好幾幕包括:一、Ned多番情緒高漲地和成員解釋直接道出真相的重要性,而成員卻因為要保護同志形象和不清楚病毒的嚴重性而拒絕太過直率的字眼,甚至因為Ned言行太出位而被組織企圖剝奪成員身分和難得的公眾發言機會。多番的對罵戲中,梁祖堯的不憤和焦急用力地牽引著觀眾,多次憤怒的咆哮聲在劇場裡震動縈繞,氣氛令人窒息;二、白醫生Emma坐在輪椅上,大腿上放著疊至下巴高的病例,在舞台上面向觀眾、背向醫務官(余世騰飾)的獨白,她在病毒爆發期間見證大量病人染病死亡,也致力研究病例,卻因為一些政治原因而沒法獲得政府資源研究疫苗,甚至沒法參與相關會議,醫務官只想她交出病例,邵美君完完全全地正面向著觀眾表達出那種無助與無奈,憤怒與失望的淚水,即使冗長的對白當中偶有口誤亦無阻專業的情緒表演,亦見台下也有為數不少的觀眾被感染落淚;三、 Mickey於被政府官員拒絕後,在組織成員面前情緒崩潰的一幕。Mickey的角色比較女性化,黃清俊無論在語氣、聲線和形體動作當中都明顯下過苦功,由劇中開初以此製造笑彈,到該幕帶出的楚楚可憐,和當年有份參與性解放的自責和罪疚,實在看得人心痛,台下再次傳來觀眾的啜泣聲;四、Bruce向Ned引述自己愛人在機上病發身亡的一幕。Bruce的角色多半是冷淡、自私,直至這一幕,他聲淚俱下以獨白形式向Ned講述愛人怎樣病發、他怎樣照顧、最後遺體怎樣被當成垃圾般處理,湯駿業的精彩演釋不但來得自然不過火,更由一段獨白帶出了畫面感,說故事的技巧一流,也騙去觀眾不少的淚水。最後不得不提徐天佑和梁祖堯所飾的一對情侶,由輕佻卻帶著火花的互相調侃、來得突然的接吻,運動期間的互相支持和愛慕,徐患病時梁的過分著緊當中表現的愛,到最後的婚禮,他們的自然互動使人看著也跟著心跳跟著婉惜,這感情線實在是劇中的一大亮點。

除了演員的演技,此劇的成功,幕後也應記一功。風車草的舞台設計從不令人失望,把場景的時間地點和最後的愛滋病的發展狀況投影在石磚圖案的牆上,充滿了質感和美術感;石牆後的旋轉舞台運用精巧,每一面、每一個場景也不馬虎,當中尤其Ned家中數百本書、組織辦工室的各種細節、即使是在地庫的一幕空無一物,也不忘掛上「半壞」、在閃爍的壁燈。如此精緻的舞台、道具和燈光的配合,也是把觀眾帶到80年代美國的重要元素。

正如文章一開始所說,這的確是很出色的一齣劇,但亦有可更臻完美的地方。筆者認為對白的翻譯可再深入斟酌,有些地方的語言聽起來有點不順,就是把英文的文法硬翻成廣東話的感覺,甚至使人沒法聽懂。有好幾次也留意到坐得較前的觀眾刻意轉頭望向舞台兩旁的英文字幕。的確,有一些對白是翻得有點過分忠於原著,反而要看一看英文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也有一些英文的語帶相關,翻譯了之後不但失去了味道,更會變得奇怪。例如最後一幕Ben向Ned深情地說:「I am sorry. For Felix and everything.」,廣東話則翻成「對唔住呀,關於Felix同其他野。」(只憑筆者有限記憶記錄,可能跟原句有些少出入)。在英文中的I am sorry,其實是Ben對Felix的逝去表示遺撼,正如一般英文中Sorry for your loss 會翻譯成節哀順變或很遺撼等等,而不是說對不起。但當然劇中的Ben也語帶相關有表示歉意的意思,因為在運動期間作為兄長也沒有實質的幫助過Ned,甚至認為同性戀是不正常,所以也向Ned道歉。然而角色保守、權威又強桿固執的Ben,來到這裡即使是由黃秋生的大師級演釋,這句變了廣東話裡歉意程度爆表的「對唔住」是來得十分奇怪和突兀,可謂打斷了這重要的一個對話中的悲慟氣氛。

最後,不得不提,此劇相信由一段很長時間前已經開始策劃和排練,筆者的票是在四月時買的,而劇中所提及的關於社會不公,關於長期的抗爭,與這兩個月的香港不謀而合。有些本來沒什麼特別的對白也使台下起哄,如組織提到「同馬丁路德金學過野,封路呀封橋呀…」的時候,還有對白中說起「好警察壞警察」(也是翻譯問題,英文中的Good-cop/bad-cop是一種有名的盤問技巧的名字)的時候,觀眾的反應大得連演員的聲音都蓋過。踏出劇場看看今天的香港,也是無可厚非的。相信劇中演員也不敢苟同,梁祖堯於謝幕離場前的最後一句「香港人加油」惹來全場的迴響。《尋常心》除了重提大眾對愛滋病的關注,也帶出了一些很重要的訊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不論男女,是一件很尋常的事;醫生拼了命去救人,或者一個人拼了命去救另一個人,也是很尋常的事;一些人目睹不公而發聲,企圖引起大家的關注,使得不到資訊的人醒覺,同是一件很尋常的事。正如劇中筆者最愛的一句對白:「愛是與生俱來,不愛才是學回來的。」這些愛,統統來是一顆尋常不過的心。

一流的演員和幕後,出色的劇本,加上天時地利,造就了屬於香港的《尋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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