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之月》:讓角色、讓觀眾拋下一切的覺悟

影評 | by  逸文 | 2022-11-03

繼六年前的《怒》,導演李相日推出最新作品,同樣是改編自暢銷小說的《流浪之月》。即使攝影師洪垌杓的鏡頭下,一切景物均是悠閒自然,和《怒》那種嘔心、腐爛的場景截然不同;然而成品與《怒》一樣,令觀眾如坐針氈,全程兩個半小時懷著不安的情緒。


也許,這就是導演,以及《流浪之月》原作者凪良汐的原意——讓觀眾內在的道德標準,與先天的共情能力相互角力;讓觀眾眼睛看到的,與自己大腦所想的出現衝突;讓觀眾反思,到底一名十九歲青年,與一名十歲的女孩,能否、應否、可否相愛?


「我不是可憐的孩子」


開場時,大家只看到年幼的女主角家內更紗(白鳥玉季飾)跟着沉默寡言的大學生佐柏文(松坂桃李飾)歸家。下一幕就是長大成人的女主角(廣瀨鈴飾),在平凡不過的生活中,吃力地隱藏着不為人知、不可告人的過去。即使面對痴迷着她、帶點操控慾的未婚夫(橫濱流星飾)時,她只是輕輕說出:「我不是可憐的孩子」。


導演李相日受訪時,指他對更紗的這句對白特別印象深刻,反映她控訴那些自命清高的人、抗納他人施捨的憐憫。


當觀眾乃在消化更紗這句話的涵義時,命運卻安排更紗重遇文,往事和真相亦隨之被一層層揭開。大家發現當年幼稚、天真的更紗,經歷過至親之人的背叛和侵犯;孤僻奇異的文,其實是被遺棄的「瑕疵品」。兩個負傷之人在細小的公寓內,才可以成為真正的自己,他們間沒有同情,只有欣賞,彼此相知、相愛。


因此,他們並不可憐。


自從被警方分開後,他們收起曾經真誠的笑容。更紗成為一位任勞任怨、逆來順受的未婚妻;文成為一名咖啡師,重遇更紗後仍裝作陌路人。他們為了保護自己,保護對方,而發展出一套堅強的、虛假的偽裝。


因此,他們並不是孩子。


可幸的是,他們互相坦白後,重拾了短暫而快樂的時光。二人已在成人的軀體,有着成人的習慣和行為,但更紗的舉手投足,仍流露昔日那股童真;文在冷酷無情的外表下,對更紗的愛仍然無減。


這裏不得不讚賞導演掌握節奏時恰到好處,開首就製造不少懸念,透過穿插今昔片段,引領觀眾一步步進入禁忌的旋渦,當你以為已經穿越迷霧,對劇情有清晰的見解時,他才會顯示事物的全貌,令觀眾自打嘴巴。這種交叉敘事方式,是李相日電影特色之一,也在這部電影發揮得淋漓盡致。



「我是為你好」


原著榮獲2020年本屋大賞第一名,中譯的封面上,寫下了「我是為你好」這句話,因原作者凪良汐想讓人反思,這句看似善良的話,其實背後包含着自負和無知,更能傷害他人。


論當中最能體現這種「善良」,是更紗的未婚夫——亮。他是典型恐怖情人,外表是個堅強的大男人,內裏仍是個害怕被丟棄的小孩。使他更加危險的,是過份高估更紗的他的依賴,或是過份將更紗包裝成受害者,並賦予自己「拯救更紗」的責任,令他可以去佔有及搶奪她。只要可以阻止她和文再度一起,就算要傷害更紗,都在所不惜。


更紗和文面對這種「善良」,選擇了沉默,但他們又可以怎樣解釋呢?更紗費盡脣舌,換來了亮的拳打腳踢;但和文相隔了一個單位,在各自的露台背對着背,就明白對方的一切痛苦與寂寞。這呼應了李相日在《怒》中的主題——人最大問題,就是難以信任對方。brilliant!


能夠演繹出這種情感,同時讓兩個半小時的文戲沒有拖泥帶水,四位主角的演技功不可沒。這亦是李相日另一特色,就是他對演員極為嚴苛。而我相信他對成品極為滿意,因為他選擇用大量長時間的特寫鏡頭,去捕捉他們對某種種事物的反應,這需要演員懂得收放自如,否則觀眾容易出戲。白鳥玉季為年幼的更紗注入了童真和成熟;橫濱流星在歇斯底里塗上一層理智,就像隨時引爆的炸彈;松坂桃李那冷酷外表下,都是滿滿的自卑,克制了全套戲,在最後一幕的爆發使人震撼;而廣瀨鈴難度最高,要演一個載了面具的受傷女人,但這塊面具是有瑕疵的,所以當她聽到外界的質疑時,第一時間會展露出難以察覺的軟弱和悲傷,然後立即強顏歡笑,有種格格不入的友善。


「人們總愛看他們想看的一面」


一句我最印象深刻的對白,是更紗在風和日麗的下午,和文在湖上踏鴨仔艇時說:「人們總愛看他們想看的一面」,那句穿透螢幕,令我反覆思考。


我們身為觀眾可嘗不是只看到我們愛看的一面呢?大眾對任何「戀童」行為極之反感,源自大眾對天真無邪小孩的保護慾。然而,從戀童者的角度出發,他們的性傾向又應否被尊重?


我當然十分不齒所有戀童罪犯,但行為上沒有侵犯兒童,那麼思想上戀童又是否需要被譴責呢?正如社會開始接納同性戀、虐戀(BDSM)等性取向,戀童本質而言和其他性取向有何分別?


唯獨大眾往往將「戀童」和「戀童犯」劃上等號,認為戀童者沒有自控克制的能力,並將腦中猥瑣想法加諸無辜兒童之上。而戲中常常製造這些場景——讓文和更紗同住一室;及後更讓文和佳菜子的女兒同處一室,也是導演考驗着觀眾對角色的信任。相信絕大部分觀眾,與我一樣,抱持着懷疑的態度。最後導演借枯萎樹苗的比喻,和文的自白,才讓觀眾放下心頭大石,相信他本性純真。


較謹慎的我,即使得知文的性器官尚未發育,仍不確信他未曾佔兩位女孩的便宜。直至最後放出過往片段,展示文用右手,為年幼的更紗抺掉嘴角的蕃茄汁,當刻的文意識到不妥,趕緊縮回右手,眼神閃縮地道歉,意味二人最接近的距離,就是那次。


當刻回想起二人相處的片段——文會坐在床邊守侯年幼的更紗,成人的更紗同樣坐在熟睡的文一旁;文為年幼的更紗抺茄汁,多年後文仍為更紗清理臉上血跡。他們之間的關係,不能簡單歸類為「性慾」或「情慾」,那種超越血緣與年紀的愛,令他們永遠連結一起,亦令他們永遠不被世人接納。


「月」貫穿全戲,原作者將人與人間的不理解,喻作月與地球間的距離;導演將世人對未知之事的理解,喻作新月那一彎微光。而文和更紗分隔異地時,在深夜時分,寂寞來襲時,看到的都是圓月,用此紓解對另一半的思念。直至他們有了拋下世界,一同流浪的覺悟,黑夜才掛起一彎月亮,象徵新的開始,也許象徵他們有了彼此,不再需要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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