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言
紐約獨立電影代表作《情色戲院》(Variety,1983)被選中到第29屆台灣國際女性影展的「漩渦迷情」單元。根據策展人陳慧穎的介紹,此次「漩渦迷情」的選片方向,會指向情欲、性、權力關系背後的運作機制。
情色電影是長久地、充分地迎合及滿足男性觀眾性幻想和性需求的產物,色情產業一直鼓勵男性凝視女性,而且在當代社會,誘惑性感的女性還同時充斥於各種媒介,男性習慣了在公共場合,通過一些方式或者工具(比如鏡子與攝像頭)來凝視女性。這樣的社會環境催生出一種疑問:面對男性凝視,面對情色電影裡面赤身裸體、喘息聲連連的女人,面對以女性婀娜多姿的身體為最大「吸睛點」的資訊及廣告,一般的女性觀眾怎樣被影響,她們又受到了哪些影響,之後她們會作出何種思考或行動?
《情色戲院》這部電影,講述的正是一個女性被情色電影和男性凝視深刻影響後,接著將發生什麼的故事,而最有意思的是,女性反轉了原本的權力關系,沉溺於跟蹤男性、凝視男性的漩渦中央。
2、劇情簡介、導演及編劇介紹
正苦惱於找不到工作的年輕女子Christine(Sandy McLeod飾演),從朋友Nan(Nan Goldin飾演)那裡得知了一份在情色戲院售票的工作,Christine不顧Nan的勸阻,很快就到戲院打工。Christine在打工的過程中,直面男性帶有欲望的凝視,並深入到影廳中,被充滿著情欲與性行為展演的氛圍緊緊包圍。
Christine逐漸對情色戲院的一切產生興趣,她開始留意自己身上所能散發出的性魅力,當一名叫做Louie的中年男顧客(Richard M. Davidson飾演)主動約了她去看了一次球賽後,Christine心底裡的好奇心萌發,她迷上了跟蹤Louie的行跡,與此同時,她的一些不尋常的表現,也令到其男友Mark(Will Patton飾演)感到不解......
執導《情色戲院》的 Bette Gordon,是美國獨立電影先驅,也是紐約八零年代「無浪潮運動(No Wave Movement)」的代表創作者,其作品主要關注情欲、暴力以及權力的再現。代表作品除了《情色戲院》外,還包括《Empty Suitcase》、《Luminous Motion》等。她不僅是電影創作者,還是電影教育工作者以及學者,後來任教於美國哥倫比亞大學電影研究所。[1]
朋克女性主義傳奇作家Kathy Acker擔任電影的編劇,和Bette Gordon一樣,她十分關注情欲、性以及暴力等主題。有學者認為[2],Kathy Acker的小說展現出女人與現代性的關系,其前期小說探討性革命對女性帶來的疏離感,及以性解放為基礎的新兩性關系對女性所造成的暴力,而後期的小說則把女體解放導向後人類,重新定位原本由男性社會所主導的人性,替女體或女性主體開創新局面。
3、「I Like to Watch」
因為Christine是女性,所以雖然和男人們處於同樣的情色文化氛圍中,但她走向了不一樣的境況——寂寞地在欲海中翻騰,感興趣的男人或是對其不解,或是對其疏離,而陌生男人卻因為她的美貌而進行騷擾。為何Christine的情欲探索之旅遭遇挫折?影片呈現了男女之間觀看/凝視機制的運作過程、社會加諸於女性的一系列規範、及情色產業不斷將女性身體商品化的事實,這些現象交織在一起,進而突出了現實社會中女人的性自主意識不受主流社會認可接納的主題。
檢票員Jose(Luis Guzmán飾演)熱情洋溢地高喊出露骨的話語,來吸引路過的男人買票入場觀看電影,而Christine則坐在狹小的空間裡售票,除了趁著休息時間到影廳外的過道閒逛,接著走入影廳看電影之外,她基本上只和男顧客隔著玻璃窗對話,這樣一種被隔開的感覺,讓她的尷尬、讓她突然遭受顧客「咸豬手」後所感到的不適,都變得不要緊,可以忽略。畢竟,這裡是供男人「大飽眼福」的場所,Christine又是一位長相出眾的金發女郎,她已成為他們享樂的一部分——正餐前的開胃小菜,而且主要都是以凝視的方式進行消費。
鏡子是電影中重要的表意元素,售票間也有一面。以那面鏡子為真正的契機,Christine不只是將其作為整理自己著裝儀容的工具,她還更加清楚地從鏡中體認出自身的性魅力、並從表象中觀察著內心的情欲流動。令到鏡子擁有如此表意,最初也是最關鍵的一步,是她主動地從被隔開的狹小空間中走出來,暫時離開被凝視的位置,以冒險者的姿態探進感官世界,與男人做著同樣的觀看動作,她內心有種難以言明的感覺,還沒有來得及想清楚,她已經邁向下一步:在售票間涂口紅。
另外,Christine開始在公共場合對著Mark講述色情故事,將電影《A Place Beyond Shame》(1980)的海報帶回住所,她得不到Mark的積極回應,反而等來了電話痴漢的留言,這時的她或許是相當困惑的。
偶然看見Louie進入一家成人音像店後,Christine要以他作為切入口,弄明白自己的感覺,理解男人的想法,所以當Louie發出一起看球賽的邀請後,她答應了。Louie在車廂中叫Christine不要拘謹,並詢問她有沒有進場看過情色電影,男司機時不時借後視鏡來瞥見這二人(男人能夠通過各種方式制造出「看的機會」),但Christine正准備反轉原本的凝視/被凝視關系。
行車過程中,背後有光射入進女人和中年男人中間,這樣的密閉環境令人聯想到影廳的座椅和放映機投影的光線,盡管Louie掌握著談話的主導權,但此時此刻Christine像觀眾那樣坐著,並聲明自己享受情色戲院售票員的工作。Louie在球賽進行期間有事離場,其之後的行蹤從兩種意義上徹底成為被觀看的內容——Christine跟蹤他,現實觀眾一步步得知男人過著怎樣的生活,並繼續關注著女人的冒險。
隨著跟蹤次數的增多,Christine對Louie的行動了如指掌,但她陷入迷亂之中,不能自拔。第一次約會後,Louie再也沒有來影院,她焦躁地游走於漁市、甚至住進旅館,偷偷闖入Louie的房間。Mark則無法與Christine形成順暢的對話,因為她越來越激烈地口述不同的做愛故事,挑釁著Mark外表下的欲望。後來,她在觀影時幻想自己是片中的女主角,正與Louie對望,而且她將《Laura's Desires》(1977)的海報張貼在衛生間,盯著鏡子中穿著性感胸衣的自己,愈發情色化,不過正在密切注視這種變化的,只有她一人。
Christine最終向Louie傳達了她的心情,卻被誤解成為了錢財而來。Christine只向特定的對象展露情欲的一面,對音像店內的騷擾者直接表示拒絕和斥責,她並未將自己的性感商品化,而另一方面,男人們更熱衷於商品化的女體,情色電影的海報及劇照貼滿了店鋪的櫥窗(電影裡有一個鏡頭,給到了可口可樂的大型電子廣告板,兩者聯系到一起,表明了情色產業女性工作者被物化的事實),若這是性解放被男性主導的商業社會收編改造後的結果,男人快樂地接受了,而性解放於女性而言具有革命性的、自我探尋的、帶有朋克精神的那一面,對Mark與Louie這樣的男人來說,其重要性比不上工作或做生意。
跟隨男性的方式觀看情色電影、閱讀情色雜誌、甚至變成跟蹤狂,Christine在這條路徑上碰壁,女人在那樣的社會結構下只能被允許成為「女人」——被搭訕、被約、被掌握、缺乏主見。
《情色戲院》被稱之為《迷魂記》(Vertigo,1958)的女性主義版本,是對希區考克(Alfred Hitchcock)跟蹤敘事的反向詮釋。《情色戲院》首先沿用了希區考克電影中經典的金發女郎形象,然後讓Christine佔據凝視的主導權。但是觀眾不能將男性跟蹤女性簡單置換成女性跟蹤男性就可以了,在《迷魂記》中,精心設計的鏡頭語言以及場面調度令美豔的女主角成為男主角和觀眾們目不轉睛的凝視客體,而且她還被不同的男性角色先後兩次塑造為同一個形象,最終她失足墜亡,為其中一位男性殺妻的陰謀付出代價。Christine換上性感胸衣、擺弄身體的那一刻,看似是她主動選擇的,但難以說她沒有受到男人性癖好的影響,這是性自主意識在走向覺醒的過程當中,與情色商品制作思路之間的矛盾,電影未就女人是如何反思性感這個話題作正面回應。
其實,電影中也有與Christine類似經歷的女性,她們聚在酒吧裡談性說愛,有人想要得到男人的支持(哪怕只有一丁點),有人也曾跟蹤過男人,並追問他「為什麼不與我做愛」,有人坦誠面對自己的欲望,付出行動去爭取想要的。電影似乎以此向女性作出呼籲——女性可以主動地、有創造性地面對情欲的流動。
4、「be a good girl」
《情色戲院》還展現了這麼一個現實:女性要做「好女孩」,如果偏離軌道,變成「壞女孩」,她們就難以獲得好工作、好前途。但是,始終有女人不遵照社會規定好的劇本過活,她們追求真我與自由。
在一場酒吧戲中,一位舞娘分享了她被另一位女性牽連,而讓警察判定她從事性交易的故事,她去澄清事實,即使警察撤銷指控,但因為指紋記錄留了下來,她之後也找不到好工作了。這反映出性工作被污名化的問題(況且舞娘並未與男客人發生關系),亦揭示了社會對女性的道德情況作更嚴格的審視。
電影開端,Christine在更衣室與Nan對話,她們從「罪惡之城」這款口紅聊到了母親對各自的影響,Christine不清楚涂口紅這個習慣是否來自母親,Nan則干脆地表示自己不想做母親做過的事情。而全片唯一的母親角色,只以聲音的形式出現,Christine的母親打電話催促女兒給某個男人回信,Christine將其當作耳旁風,直到她欲火被燃點之時,母親的語音留言更被無視。現代生活意識、獨立自主的願望以及性解放觀念,使得年輕女性與傳統母職產生疏離。
可是,不同世代的女性都活在同一套社會性別規范中,Christine的欲火最終只迎來夜寂無人的,還下著綿綿細雨的街道——她約Louie見面,男人沒有來。被疏遠的感覺回到了Christine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