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緋色的頭顱掛著大得不成比例的咧嘴笑,連額頭、眼尾和面頰都跟著失控抽搐,大笑背後藏著不安與躁動 —- 中國當代藝術家岳敏君的招牌「笑臉人」,曾在2008年以千萬港元成交,刷新了中國當代藝術品的拍賣紀錄。時至2020年,岳敏君卻把這些笑臉換成沒有五官情緒的花朵----在集體主義下,情緒與個人臉部特徵都是奢侈,訊息意念漸變得隱晦。
今年四月,位於中環的當代唐人藝術中心舉辦中國當代藝術家岳敏君個展《拈花一笑》,從經典的「笑臉」到疫情時期全新創作的「花」系列,一共展出約二十幅作品,讓觀眾在文化符號之間窺視中國更多的面貌。
是次展出的作品均在2019至2021年間創作,部分繼續以「笑臉人」做賣點,與此同時注入了不少新元素。《畢加索系列》(2021)共有三張油畫,畫中笑臉人的五官不再輪廓分明,反而是與多個笑臉人糾纏一起,甚至與一兩隻畢加索立體派的眼睛融合,難以辨別誰人是誰。岳跳脫地剪輯臉孔不同部分,也意味著個人以至真相不再顯明;笑臉碎開再被扭成一團,就像一個解構再建構的過程。岳敏君過去的作品多數像定格的畫面、捕捉一瞬間的虛無;但去年創作的《畢加索系列》,卻呈現更多層時間維度----因果將在某時空中不斷循環,如同永恆。
另一作品《遠離》(2021)強調疫情下孤獨個體是如何偏離城市規律,以及整片世界的空虛。畫作描繪笑臉孤身處於一個只有湖水綠色的江河背景;至於主角雖然姿態從容,雙手隨意擺搭在腳上;但藝術表象背後,暗藏的是無處安放的焦慮。
雖然作品內只有一個人,但他的各種語言,都像暗示當時周圍環境有「他者」---- 一個像看畫的市民般、站在對面的觀察者,於畫框以外存在。所以,主角身體側得不自然;畫境光線充足得如被鎂光燈正面照射;甚至連誇張大笑本身,也似乎是角色刻意展露來娛樂某對象。
岳敏君畫裡的笑臉人,總是能夠意識到自己正處於被注視及監控的狀態。
岳敏君的早期畫作因運用了 文化大革命時期宣傳畫的線條與色調,經常被解讀為帶有批判中國的「玩世現實主義」,及諷刺時弊的政治意味。今次展出的《別光》(2020)和《早藍》(2021),卻將笑臉人標誌性的緋紅色換成青紫、粉藍和瓦黃色,讓焦點重投在笑臉人的象徵意義上。畫中人物的臉孔很立體,陰影輪廓亦有勾勒;對比下,那張被純黑色填滿的大嘴巴就顯得異常平面,死氣沉沉。
早前,岳敏君曾解釋指:「笑就是拒絕思考,就是頭腦對某些事情感到無法思考,或者難以思考,需要擺脫它。」他隱晦的回應讓人不禁猜想,是甚麼事情令他感到無法思考、很想擺脫呢?雖然沒法知曉答案,但笑臉人符號最直接的解讀,就是對一切的歡欣喜慶的諷刺,及對絕對快樂的否定;笑容既然是虛假的,由衷的認同也就從沒有存在過。時隔多年,雖然笑臉人不再身穿兵服,或站在紅太陽面前,但仍附帶尖銳的批判。
在眾多作品之中,《拳頭花》(2020年)最能直接指向在位者與低層平民的權力關係。畫中七個上升的拳頭,皆是各種暴力的化身;幾個人臉卻在差不多的水平,以大笑回應。這似乎指涉在荒謬的權力漩渦中,我們只能以笑聲反擊,使自己不被恐懼和絕望囚禁。但最諷刺的是,大笑,不過是是無力挑戰權威之下,唯一擁有的自由。
展覽也展出岳敏君部分以「花朵」取代「笑臉」的作品,讓人聯想到比利時畫家馬格利特的名作《男人之子》(1964),把蘋果架疊在人臉的中央。外界臆測,岳敏君在疫情爆發後,曾搬到位於中國西南邊境、盛產鮮花的雲南春城,生活了幾個月,因而啟發他創作新一批「花」系列作品。
花朵絢爛嬌媚,但用來遮蔽人臉,或許暗示著這種美好具有粉飾太平的作用。當代唐人藝術中心介紹指今次展覽時,指:「如果說『臉』是一種主動的,『花』則是選擇了消極的遮掩。」在漫天浮光掠影的魔幻世界,我們似乎可以直面表象,但要抽絲剝繭真實的根部,卻極度困難。
這個「花」的系列象徵,也許指向笑臉人時代的終結。岳敏君曾說:「在沒有太多權利的社會……大笑是唯一可做的反抗」,但如今是否連大笑作為反抗也不可以?既沒有手持槍械、也沒有喊叫口號,大笑大概是眾多反抗手段中最柔弱、最不具殺傷力的一項,卻因為在位者敏感的神經,所以也不被容許。現在的人們,被動地、不知道是否情願地遭到遮蔽、淹沒,浮華艷麗背後隱含著殘忍的真相。
在如斯環境下,人民是哭是笑、是順從或是否定,都不再重要,反正一切個體都要被徹底抹煞掉。讀者僅有可以依循的線索,是他們的衣著、形態、和動作。有些顯然是僧侶,有些身穿西裝,有些是女性,呈現中國不同群體均受壓的社會面貌。岳敏君藉著「花」系列,透過勾劃出那些被掩蓋、不見天日的個體,更上層樓地抨擊集體主義。
在《芙蓉葵》(2021)和《百合花》(2021),部分側身的人更突顯了花朵深深裝嵌在臉上,臉孔也因此而扭曲、凹掉,頗有怪誕超現實的韻味。這些畫作中,花朵不僅是具遮蓋性的障礙物,更是具毀滅性、能吞噬五官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