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婀薄神」這個名字來自英文“Absent”,音譯在這裡就像驕傲的使者,攜帶著在卷軸火蠟內緊閉的秘密,更像狂妄的造神者:sent化身成神。業已傳達,已然通神。一次加倍值得驕傲的叛變,或曰乘時而起,挾著神的名字,馳來某種反神諭。「反」在於,神說有光就有光,如今卻是,一開口作聲,就是空缺,比如說,愛,就沒有愛。這種速度只能迎接——sent,有業已證無。
但如果真的有「無愛」,那也不是一種貧乏的困局:
記得寫了許多的信
但沒有任何一字
抵達任何地址
我懷疑人們並不誠實
念頭一動
阻隔城市的牆開始融化
像奶油從奶油刀上滑落
人行道掀起,石頭下沉
你們之間還有聯繫嗎?
上次通話多久以前了?
每一次愛
都是拷問
——〈夢十四 關於那些寄丟的信〉
因為荒怠了,滑膩虛浮的牆全倒了,愛才足以成為拷問。愛顯露了它作為拷問的能耐,關於聯繫以至一切牽絆都必須重新看待。愛可以不是名詞或動詞,不必然有其肯定,愛的提出是為了沉默、置疑,與提出者對質。寫信也好,寫地址也好,即使只是念頭一動,也牽涉表達,所以愛的拷問首先針對語詞的處置。
「凡事皆有制高點」
〈詞彙課〉一詩是整本詩集的某種制高點,因為無論你讀多少遍,它都只能是一次急馳,一次從無到有之間的急馳:
首先,從
「一無所有」開始……
調整節奏,押韻,側身擁抱
禮儀與所有荒蕪的細項
(……)
最強悍的婉約來到門前
使我們一夜理會了
何謂短好的「相思」和「安眠」
(……)
讓少年容許春天裡所有的「無心」
讓眊弱者諒解秋天、埤塘和蜻蜓
讓病人緊握「不朽」
讓旅人收穫「目的」
讓孩童學習金子的戒律
再沒有一名母親要為黑夜命名
(……)
我們朝「來日」投身而去
在「今日」的屋簷上連夜唱歌
而那鴉群中的獨居者
身陷流沙
「愛」,活像法外之徒
——〈詞彙課〉
詞語如果有權能,那也只是「最婉約的強悍」,最多來到門前,就無能為力了。但「讓」就是詞彙最無能的能力,它繞出一條域外的邊界,讓愛繼續在視線內亡命。因此所謂「詞彙課」,或者可以說是釋出逃逸線,保持某種時間的距離:「我們曾談論愛情,食物和痼疾/時光在胃腸裡尋求毀滅/V,這也許就是你革命的小徑?」(病妻手記34)洞見羊腸迂迴,同時面對不可能的邊界,中間出現的,是V的臉:「V,我還走不到語言的邊界/無法更精確向你描述——/我心中還有多餘的愛情/要你將時光和姓氏皆託付予我」、「我再次看見你的臉,親愛的V/它被誰覆以穠稠的時間/握有影子,矗立以面向太陽/無光大地上,一間孤房」(病妻手記30-31)。這是把言說對象的託付承擔起來:既然「無法」表達,愛情反而「多餘」。
「世界的盡頭在房間發生」
臉是時間荒漠上的房子,婀薄神就在房間裡,但這室內之神不是被供奉著,而是讓很多事情發生。房子、房間、室內是舞台,有時甚至可以是後台,又有時,它們的空間存在本身就指揮著——弔詭地——盡頭,包括自身的瓦解(absent)。〈夢廿四 與房間商榷的必要性〉一詩,由小到大,由寬而狹,擴張收縮相錯間來到第三維度,其實同樣是一次靜默的急馳:「不排隊的字是風乾櫻桃籽/安安靜靜蹲在碗底/碗身倒扣,預先描繪著/世界的盡頭/聲音的獸群」。
似抵達,而無所抵,這似乎是室內的宿命,但如果房子不僅是臉,既可捨離又可回歸的、無始無終的房間就是生之搏動所賴的心臟地帶?〈短則〉令人印象深刻地展開了長如一生的降命時刻,一種室內狀態的自我降命:「隕石的掌寬/握緊時空的繩心(……)星星違反起初的許諾/降命予人」,「我」由是被一種啟示所緊握,奔走呼告:「我只看見/分離的雪地,針草興盛/我要告知眾人:/生活即兇殺!」,但高尚宣道衝動帶來的不是上升、拔高,而是由垂直之維逐漸剝離,俯視變為平視。「我」在「眾心之門」的開闔中,遠遠聽著「徹夜未眠的風琴手/挾著一個驕傲的音/從樺樹林中走過」。於是我們明白,驕傲不是天然的,自我降命之必要、渴想房間有座樺樹林之必要,其實是與獲命之難以及由此而生的無力感深深連結著:「那冷/畢竟是精神性的嬰兒/產自上世紀思想裡的繭」。
「響應愛的夭折」
不過詩人終究是騎手,雖然難免狼狽,但詩集下半部愈顯出由表面驕傲的幻滅到假借懺悔而應付種種顛倒激盪的信心。就像室內與廣漠的辯證,騎手與病人這對辯證也呼之欲出了。穿過「生活即兇殺」密林的恐怖病人在床上也能狩獵無疆的悔恨:
我配不上我的鞋子,帽子
銀皮束帶蕾絲,曾愛我之人親手
揀選的生活如松莓林菓
要整座灰禿的平原:
「一日比一日
更好起來」
(……)
我不是妻子,朋友或女兒
吳爾芙和邱妙津,原諒我
野草中的朋友請原諒我
世界照常吞嚥
我的孤行和毀滅
夸談愛情,信箋浮起的郵戳
並肩散步的象徵性
灰雲聚集的病院塔尖……
悔恨的表達,即是沒有甚麼洞見的表達,面向語詞既蕪且亂的表達。在〈人生全都是錯的〉這首回應楊澤〈人生不值得活的〉的長詩裡,集混亂與清醒、兇殘與狼狽於一身的病人,駕馭著湧流的懺悔囈語,繃緊處跡近自虐式的折磨,之前相對輕易或流暢的語言邊界繞行,到此換成跛行,反常的彈性掩飾著瀕臨撕裂的節奏:「極致——從喉腔吐納/一架瀕臨綻放的薔薇的車床/針尖上的人立著跳舞/倒懸的鏡子/我所嫉妒的傀儡的美貌/極致——在蕁麻和荊棘之內/攫緊意圖的路徑,使其降雪(……)下一座夕陽:尊貴,高尚且無限……/生和死的使者各抽一袋菸/拍拍褲面,挺直膝蓋/翻空口袋/一無所有」,結合身體意象的吞吐,語句的動作性也格外露骨,但那些動作是痙攣之舞,是「恥辱的刺青」,是「下一行蠕動的咒術」。
與黃昏為敵
我們可以說一種病已經煉成了嗎?一難再難,卻一再在難中把握自己,即便那是無能、屈辱的自己。甚至可以說,無能和恥辱就是急馳所需的猛藥,因為遺落在無愛的大地上總有無限渴想。如果〈詞彙課〉是制高點的設定,〈我老成的宿敵〉就是地平線的放置:
永不竭衰的末世風景
我多慾而渴臥的身體
這身體的渴,是對表達本身的渴,這渴讓「我」在「房間內」藉習字、提煉詩句「追索更新世/下一條磷凍之河」,而穿越「石榴與菩提的縫隙」「窺視」「健美的永恆的」黃昏,又終於令黃昏「穿街翻巷而來」:
我曾盛開如罌粟
黃昏依舊是我最老成的宿敵
在永恆的典律中,妄加「盛開」本身就像卑屈的「縫隙」,然而以上兩句結尾泛起的悲涼並不是來自屈服,而是來自甘心,一種對抵達的確信:
總有一天抵達成為
總有一天成為甘心
無盡和有限,我都該恨
那都好像是你
——〈春天之二〉
與黃昏為敵,又與春天同恨。「房間內只膡下一個部首」,「只膡一次眨眼」,但彷彿同樣被遺落的「無肉身的蝴蝶」仍能在多年以後「尋問語句的蜜」。恨裡總有確信,而春天是確信的季節,睜開雙眼,就能證明:
我還是確信明天是對的
藍信鴿雙雙孵化的季節裡
總有一件事是對的
——〈春天之三〉
不過,到最後,身體性的匱乏以至缺失並沒有和精神上的超越連接起來,相反,殘損、頑愚、虧欠,都擁有最實在最纏繞的肉體,並且扭折著所欲/所行的關節,對抗著表達/抵達的順滑。在無愛的世紀,愛不是以珍稀植被、絕處逢生的野力本源出現,而是以無能的面目、恥辱的形體、渴想與確信的骨肉,奪胎成恨。整本詩集在滿目蒼痍中抵達愛已夭折,但愛的遺骸飄塵被空手緊握之處,它終究具有某種肯定的運動,不是與否定相反的肯定,而是馬蘇米(Brian Massumi)在《虛擬的寓言》所說的:對世界更有養分,甚或令世界有所增加。那怕只是增加了斷裂的體驗,對不可能的體驗,那怕只是表達了absent——三個音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