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描
輪到我了,突然不知道該選甚麼。面前,婦人等著煮麵,男人等著把材料盛進一碗麵裡,另一個男人等著沖調飲品,一個老婆婆等著把我引到位子,再把冒煙的麵捧來。那是碗怎樣的麵呢?湖水綠塑料碗,湯淺麵稠,故顯得碗深,複疊其上的是蘿蔔、水魷魚、魚蛋、豬皮、咖喱汁,反光的醬汁稍稍鋪開,碧綠筷子夾起來,是甚麼麵呢?幼麵。
「幼麵。」於是一切重新開始,輪子在選擇困難症患者跟前卡了一下,又再滾動。當物質條件消失,「車仔麵」也不一定只是隱喻,而仍然是白描:「輪到我了。」
對偶
在最短的時間,用最低的價錢吃得最好,是白的地方。一格格擺在眼前選,一步步依法炮製,也是白的地方。但氣韻就在直白處生動起來。
心一急,搭錯了,比如說芝士腸不配炆冬菇,蟹柳不配豬紅,明明不像,吃下去卻很類似,對比不成,遑論反襯,又例如豬大腸不配河粉,公仔麵不配鮑魚片,以為是通感,充其量卻只是強行引用。其實根本不用舉例,霎時後悔就是公理,馬上挑,馬上悔,也是白的地方。而最基本的搭錯,是進錯店──搭錯車,不好吃又不便宜,只剩下省時間這一條實際。
流程直線,每一個環節卻隨時曲折,而有時錯就是對。有一次光顧新店,由麵尖到湯底都不對勁,唯有沙嗲牛肉入味三分,那下次就點常餐好了。錯的店,對的料,起碼對偶。
警策
掌控了車仔麵檔,就像管有了世界。
有家庭式分工煮食的,兩三人在難以轉身的廚間接應,此起彼落,現在說的是一人獨攬。
說掌控是真的,一隻手,就罩一架車,幅員數尺的聲色氣味的溫床,每一格也漏下他翻飛的手影──其實不止是手,但工多藝熟,工具如手的延伸部分,兩者有了筋肉相連的錯覺,在動作中接近完美。水在沸騰,臉大的圓篩在張羅,兩碗深的網兜在揣撈,最家常的湯勺在瓢取,一把鉗子,一副剪刀,豬腸牛筋應聲錯落。
畢竟是一人表演,在舞台上焉有不錦上添花多撈掌聲之理,於是腕藏暗勁於碗,上桌一剎,湯汁浪出半分,成一圈冠冕。
雲淡風輕,食麵時間。豬腸牛筋的爽,是泅過了五大洋的警策。遠遠看著自己低頭吃著,手底不停。
示現
車仔麵店旁邊還有甚麼食肆?街角,一爿小吃檔,最好吃是腸粉和糯米雞;一家魚蛋粉,炸魚皮最有名;一家雲南米線店,主打豬骨湯底;一家專做外賣的中式包點鋪,盅頭飯非常划算。多走幾步,自然有更多選擇,再過一條馬路,就是新商場,像某種終端,鋥亮地豎立著。
烈日下還是要躊躇一下。午飯時間的尾聲,食肆的座位不見鬆動,唯有這家座位不多的車仔麵店寥落。以前總是只看到煮麵的男人和送麵的女人,今日卻多了一個少年在門前招徠。
剛坐下便傳來笑語,爽朗,帶鄉音,一個婆婆:「哎喲,你們的兒子來幫忙了?好乖,好靚仔,好!你多點來幫幫爸媽呀,但書還是要好好讀,考很多A回來!」少年靦覥笑著,一邊傳遞著婆婆要「油麵」還是「幼麵」的信息,那父親幾乎沒應答,可能在微笑,但煙霧太大了。
客人忽然多了起來,小小的店面滿了,婆婆的聲音還是最大:「這個麵,幫我剪一下唔該!」她吃的是水餃、豬皮,易嚼。
離開的時候,又剩下幾個人了,婆婆安靜地吞嚥,少年也坐了下來吃,就挨著煙霧、沸騰的水、紛陳的材料,驟眼看,碗裡滿滿都是生菜。明明沒生意,父親沒讓雙手閒著,水多了水少了,總變換著工具調弄著甚麼。他和兒子相貌不像,但都有專注的氣質。
像舞台一角褪光漸暗,愈來愈遠的麵檔也擁著自己的陰影,終於只留下輪廓。在那裡輪回過的飢餓肉身,但求快速果腹,提振精神,而斬獲最好的隨便,謂之得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