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在食.女工合作社】小食救贖

字在食 | by  陸明敏 | 2018-09-28

工作最繁忙時,總是日夜顛倒,每至深夜,總覺一陣暈眩,大腦不好使喚,身體的五感更不受控制。偶爾,偶爾,腦海中便飄出一股滷水的香氣,如此真實,又如此揪心。

依稀記得——不,那不是依稀記得,而是我想,我覺得,我希望,那便是女工合作社的滷水雞髀,由花椒八角與嫩肉油脂交織而成的香氣。別人總說,這小店的食物充滿了人情味,曾光顧的同學們,總能訴說一千幾百個關於小店,關於女工姐姐的小故事。可當時的我,只道是尋常。這些好,我明白,但不理解。

畢業後的這些年,做過沉悶的編輯工作,一股勁兒想去找自己能溺愛其中的事物,轉了數份工作,其中一份,返十放十二,有時更達凌晨三四時,走到馬路中間,突然動彈不得。繁華盛世,一切都那麼稀疏平常。

於是,那股香氣便成了我偶一的救贖。要是說,我是想念那份人情味,倒不如說是鄉愁,就像米蘭昆德拉所說的,因為無法回歸所觸發的痛苦。

回歸,回歸到哪裡去?

回歸到那時仍在《中大學生報》的日子。女工姐姐見我們這班學生會及學生報的同學經常工作至通宵達旦,便好心交給我們鎖匙,在小店關門後,讓我們能一解肚皮之苦。我們絕不混水摸魚,享用美食之餘亦乖乖付上相應的金錢。在大伙兒為刊物文章爭論得面紅耳赤,拒絕理解與不被理解的人拿著文章攤軟在梳化堆砌了一幅無力挽回的悶局,就由一聲:「我落女工,誰要食物?」劃破,大家的目光一時間都聚焦於我手上的鎖匙,歡天喜地,七嘴八舌,這個要燒賣,那個要雞髀,又加要一份滷水鴨腎,如果仍有經常售罄的腐竹薏米雞蛋糖水,也請帶來一碗。到女工而回的人,總是一陣忙亂,雙手大碟小碗的。像戰利品,填補了內心的軟弱。人總得吃飽了,才去說內心軟弱不軟弱。

那些日子,好不快樂。要甚麼有甚麼的日子,極其愜意。一切,那時只道是尋常。

把雞髀用微波爐隨意翻熱,便引來旁人的一陣咒罵,附帶粗言穢語的,雞髀把人們的原始肉慾獸性都激發出來了。不管這班禽獸,先咬一口宣示主權,一口撕開皮與肉,直見骨頭,油花四濺,便又是一陣咒罵。心廣則體胖,很多人都是受了女工的眷顧而長得胖白。

偶爾腦海還是會閃過這樣的場景︰一群中年婦女,正七嘴八舌討論小店的食物。在我於大學的第三年,小店新增了撈麵,極受同學歡迎,店外常大排長龍,搞得樓上的餐廳也添了撈麵作招徠。可同學不知道的是,女工姐姐都在討論,要不要刪去撈麵。一姐姐說,撈麵不太健康,即使銷量極好,還是不要了吧?另一姐姐說,應該要加一點菜比較好,又是一輪七嘴八舌。討論席上的我霎時間有種錯置的感覺,好像家裡的母親都來到了。幾番討論以後,一眾女工便達成了共識︰在撈麵加入粟米,雖然增加了成本,可也是好的。

共識是好的,可是我們都不懂得有多好——至少,讀書時期不懂。在被上司當成狗操的時候,便覺得這樣難能可貴。要是每個人的意願都能被尊重,多好。要是我們也有共識,多好。噢,我忘了說,小店的老闆,便是每一位女工姐姐,眾人平起平坐。小店於2003年成立,屈指一算,現在的大學生都是2000年後出生的,多過幾年,小店就要比學生年長了。

忽然又想起,在買即製雞蛋仔的時候,姐姐樂呵呵的對我說,雞蛋仔用的可不是外間常用的蛋粉,而是新鮮雞蛋。我常嫌軟,不夠脆,但夠香,可是慢慢就脆了。食物沉默不語,但總能在它們身上找到心思的痕跡。是食物,也是人。

香氣襲來,便覺餓。有一種餓,是永遠不被滿足的、對於被尊重被理解的渴望,那些曾經的平常,如今在肚子裡翻滾蕩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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