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說一路沒有盡頭沒有一刻不想停下,被困在現實,我知道必須要找縫隙呼吸。
實線,虛線,我腦中常常出現這兩個意象。此刻我所需要的,是尋索一條逃逸線。於是閱讀。讀的很多時是短短的散文,或詩。
讀詩,對我來說,是將當下在讀的詩行放進自身經驗檔案庫,尋找,對照,沉澱,存檔。這樣,一首詩的閱讀大扺完成。但讀余秀華的詩,彷彿是從一個專屬於她的宇宙,藉著字詞把自己推向外部,再轉向未知敞開,像將生命從牢籠畫出一條條逃逸線[1]。
逃離固定界限,逃離既定思想,那些似曾相識的痛處,令我捕捉到一種感覺,近似逃逸。
「如同一道命令叫萬物生長」——即使肉身沉重
渴求從疾病逃離,形而上,思考;形而下,治療。
當生命與疾病被一次又一次並置,我翻揭著《月光落在左手上》,《搖搖晃晃的人間》兩本詩集,用手指隨意點戳裡面的詩句,如像籤詩。
(籤詩一)
我喜歡我自己身體裡破碎的聲音,和癒合的過程
那些悲喜交替,那些交替的過程裡新生的秘密
甚至,這無望的人生,也是我愛著的
因為你在遠方揮動手的樣子
如同一道命令叫萬物生長
──節自〈我喜歡這黃昏〉
身體破碎/無望人生之中,我感到從來沒有的累,但又感到「萬物生長」的律動,像洞悉層層真相後的一份希望,或許這就是生命力本身。
是的,當強韌的生命力遇上毫無反抗餘地的現實,剩下的,或許只有思考餘地。例如追想更遠的生活。
在醫院,會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想回到外面的世界,因為覺得那才是真實。當讀到「甚至,這無望的人生,也是我愛著的」時,我像被一種厚重的盼望感覺壓著,又彷彿無法脫離身體限制。詩行轉折,鮮明的自我便於此浮現,生出「交替/揮動」的律動:沉重的肉身,及精神全部——那破碎的身體之下,自由的內核一直蘊釀,正在生成。
命運與沉重從此成為寫作基調。我把一切破碎暗地轉換成明朗的欲望,生生不息的欲望,「如同一道命令叫萬物生長」。有些痛,忍忍便過去。
「我已經不再說到疼」——因此說火車,說烏鴉
有時會告訴自己,經歷的其實不算甚麼,它(比如痛)就會以更強烈的方式逼迫著我。
(籤詩二)
我已經不再說到疼,說到五腑裡的火焰
我有著比這八百里深秋更嚴肅的沉默
要經歷的都經過了,沒有受完的苦
也會預期而至
——節自〈如果傾述……〉
疾病太困難,縱想開口,又能說甚麼?
也許因為言語無力。
讀過一本書叫《聆聽疼痛》,說疼痛時會因為找不到話語而感到孤立:刺痛、壓痛、脹痛、銳痛、鈍痛、隱痛,有定處、無定處……不同的痛在體內衝撞,卻私密、模糊,如同與他人隔著一堵高牆。然而文學,卻企圖觸碰、克服這無力狀態[2],正如詩之於余秀華。
「生活讓我們都無法走更遠的路,連抒情的聲音也/愈來愈微弱[3]」,話語未成型便已停頓。「雖然我不知道我肉體的潰爛會不會在這一次次疼痛裡/慢慢復原[4]」,但疼痛需要出口,例如將身體聯想成火車,將精神聯想成烏鴉。
火車沿既定路線高速運行,隱含承載一切的意味,所以身體「允許大雪,風暴,泥石流,和荒謬[5]」;一群烏鴉「默契於對方身體裡的黑暗/一定會有墜落的一隻[6]」,就如內心的沉重召喚。
疼痛,是脆弱與生機並存的悖論。火車與烏鴉,承載與逃離,兩者互相排斥,滲透,辯證地刻著疼痛的鮮烈印記。有時是從不錯軌的火車,有時是從身體飛出的烏鴉。在「靈/肉」之間,「允許」是被迫寫入的(被)動詞。我反覆咀嚼著火車與烏鴉意象,隱隱聽到一種格格不入,欲逃出掌控的低吟。
而詩就是箭,「箭如虛設之物,平放於人生/一定會有一團黑於正午經過內心」,即使不曾正中靶心,但聽那破空之聲——咻——我便懂得,箭沒有虛發,因為每箭都是趨近,它穿過一個個形似烏鴉的黑暗瞬間——孤寂而安靜地,表達那不可表達的,不曾言痛,卻又捕捉了痛。
「生命之扣也被我反覆打過死結」——解結
寫詩就是解結過程。
(籤詩三)
生命之扣也被我反覆打過死結
然後用了整個過程,慢慢地,慢慢鬆開
但是這個世界你我依舊共存
還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節自〈我曾經敞開的,還沒有關閉的〉
生命中很多狀態類似解結,重複的「慢慢」,「鬆開」的筆觸,看似輕描淡寫的每個字都透出一種費力的真實,甚至是,花上畢生力氣的真實。
從患病那刻,我知道原有角色已被隱藏,只剩下「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7]」的生活。別人分明覺得平常,但自己會與自己衝突,也會與周遭格格不入。斷裂狀態,宛如一個無法迎合的異類。畢竟要隔著距離才能看清自己,便嘗試跳出來,隔着詩觀照:「這人間情事/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兒/而光陰皎潔。/我不適宜肝腸寸斷」。
可是,身體感受只屬自身,我們明白,許多東西無法言說。因而詩行推進至結尾,只能以稻子中的稗子表達出一種「異類」感受:「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
余秀華的詩,蒼茫處,會令人低迴;結尾處,又呈現著一種定力。這種定力或許就是心之所向,像回看自己時的蒼茫,卻篤定。
她的詩就是這樣直接地觸動了我——過著提心吊膽的生活,但在預知的碎裂中,卻是無所遁逃的生命,像夾縫求存。若順著這種眼光,便了解,生命根本不必太過陽光活潑欣欣向榮。
逐個逐個結慢慢,慢慢地解開,卻諷刺地發現,那些從前寫過的痛,擺在這兩年的關口,突然變得不外如是。亦因此,這首詩如此結尾,我才能有點點釋懷。它就如溫柔的錐,一下命中我的刺點——因為明白,提心吊膽的春天是詩人的失語,千言萬語裡的失語。那是生命狀態的一種,且是,更為真實的一種。
「問題是一隻烏鴉飛出後,身體去了哪裡」——逃逸
逃逸,呈飛揚狀態,而飛揚來自哲思。我秘密地將自己嵌入她的精神世界。
(籤詩四)
所有的懷疑,不能阻擋身體裡一隻飛出的烏鴉
它知道怎麼飛,如同知道來龍去脈
它要飛得更美,讓人在無可挑剔裡恐懼
問題是一隻烏鴉飛出後,身體去了哪裡
問題是原地等待是不是一種主動的趨近
問題說一隻烏鴉飛出以後,再也無法認領它的黑
——不相信夜的人有犯罪的前科
最後的問題是一副身體不知道烏鴉
飛回來的時刻
——節自〈一隻烏鴉正從身體裡飛出〉
余秀華的詩有時以直覺,有時以邏輯推動,像知性與感性的雙重力道,彷彿整個世界在外面,只剩下「我」在內省。
或者,所謂健全更意味規限,正如里爾克《馬爾特手記》:「每人有自己的『死』在身體裡面,就像水果中藏著果核一樣。」果核,即如那一隻正從身體裡飛出的烏鴉。
我反覆為一切尋找解答,許多年過去,也就分明知道,斷斷續續的思緒不足以支撐信念。但種種思緒或思索,無非都是直面,而生命,說到底無非關乎信念,我的信念,無非關乎直面。
疾病與生活碰撞,擠壓;思考,發問,以戳進生存內核——無從逃避,必須直面,卻發現虛幻。「一副身體不知道烏鴉/飛回來的時刻」。詩由此溢出,死結「慢慢鬆開」,像分界線演變成逃逸線的過程,令看似無處遁逃的,拉遠。以一隻烏鴉辯證身體感受,辯證黑暗與殘缺,牠就承托了無邊的虛妄與沉重,並指向,逃逸可能。
「但是早晨來臨,我還是會一躍而起」
人是非常渺小的,「一輩子的病患」令「一張木板平整的更像墓床[8]」。難怪社會學大師Niklas Luhmann說:當一個人對世界完全失去信心時,早上甚至會沒辦法從床上爬起來。
閉上眼,時鐘滴答,在睡眠中斷的夜裡,渺茫不安。
一切來得太快,一切又來得太慢。然而我總但願,繼續做能做到的事,殘存而純粹。因而早晨來臨,我還是會一躍而起。
(籤詩五)
但是早晨來臨,我還是會一躍而起
為我的那些兔子
為那些將在路上報我以微笑的人們
——節自〈床〉
畫成實線
疾病如此真實,終將牽涉生死問題。寫到這裡,我嘗試畫出我的逃逸線,便想起德勒茲,他最後將自己的逃逸線直接畫出窗外……
想不下去,便拿起《月光落在左手上》,隨手翻到一頁:
(籤詩六)
而且我不停地計算:一袋鹽放在多寬的水域
才能形成浮力不淹死自己
——節自〈去涼州買一袋鹽〉
——本能反應,我好像又走回實線……
——轉念,虛線,我再拿起《搖搖晃晃的人間》,故意翻到自序結尾:
而詩歌是甚麼呢?我不知道,也說不出來,不過是情緒在跳躍,或沉潛。不過是當心靈發出呼喚的時候,它以赤子的姿勢到來,不過是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走動的時候,它充當了一根拐杖。
相信與不相信之間,我努力把虛線畫長,畫成實線。並猜想,這動作,或者就是,虛位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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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書寫是為了正在消逝的人,以召喚即將到來的人,以及生命任何形式的可能。如此,余秀華的詩就是一條條可能的逃逸線。參德勒茲,《批評與臨床》(Essays Critical and Clinical)
[2] 「疼痛這個永恆的生命磨難,給了我們一個非比尋常的機會,促使我們在如此極端的時刻,以極端的方式回應,並表達自己。」大衛.畢羅,《聆聽疼痛:為痛苦尋找話語、慈悲與寬慰》,木馬文化,2014
[3] 〈我摸到他詩歌裡的一團白〉
[4] 〈無題〉
[5] 〈我身體裡也有一列火車〉
[6] 〈大群烏鴉飛過〉
[7] 〈我愛你〉
[8] 〈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