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誰而寫和寫了甚麽:藝術評論的危機與機制

其他 | by  洛楓 | 2020-01-08

以前是攤開一張原稿紙,現在是打開一個電腦屏幕,以前用筆,現在用鍵盤,但如何鋪陳、分析和論述一個作品,還是一場自我跟他者游擊的戰役,然後文章寄發出去,在哪裏落腳?遇到甚麽人?怎樣再被論斷?是放了線的風箏那樣身不由己。在看一本叫做《評論的空間:當代藝術論述的轉變》(Spaces for Criticism: Shifts in Contemporary Art Discourse)的書,在半學術與半民間採訪之間,環繞當代藝術評論的發展脈絡及其困境,從二十世紀初現代思潮的引發開始,經歷後現代主義、全球化和新自由主義下,跟隨藝術發展而來的評論如何走它的萬水千山縱橫、或山窮水盡疑無路的腳步和身影。評論人作為一個書寫者,他/她的主體是甚麽?藝評必須寄存載體,它的自由與限制又在哪裏?當社會經濟全速向前翻滾或向後跌步,評論人及其文字怎樣自處或抗衡?文集的四位編輯在論析藝評地誌學的導言中,指出當代評論有兩個困境,第一是在網絡世界裏人人都是評論人的時代,資訊氾濫夾雜水平參差的文字,各人為自身的利益書寫,導致論述貶值、評論人已死或陷入身份危機的狀態;第二是在新自由主義與全球化的風潮覆蓋下,藝術聯繫市場策劃和投資,出現命題訪問和受僱書寫的流向,評論人在體制內工作,然後又變成另一種權力機制,在市場和藝術團體委約的捆綁式合作中,評論人如何保持獨立(12)?這些嚴峻而迫切的問題,香港也無法倖免,網絡從來都是雙面刃,讓資訊流通同時又氾濫成災,讓人自由書寫和發表卻又無法守住水準的關口,看似唾手可得的方便其實耗損和浪費更多篩選的時間。至於評論人與藝術機構之間的僱傭合約,更是新興的現象而且以軟性的包裝滲透,越是跟市場掛鉤的藝術,受僱書寫的競爭也越加激烈,由是產生「服務式評論」(service criticism),着重資訊功能、即時效應、廣泛流通和市場策略,慣性的書寫標準造成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的空泛言詞,評論變成速食的消費品,不是短小精悍的金句式論斷,便是以簡單評分來判別作品好壞,而大眾習慣這些膚淺的層次和模式後,漸漸便無法接受深度的長篇論述。


藝術機構的收編與贊助評論

我喜歡書中一個關於藝評人自我反思的對談:“Involvement in Art Criticism: As We Experience It and We Claim It”,四個來自歐洲的論者從個人出道的時代、讀過的書、走過的歷程出發,暢談在書寫、教育和編輯工作上的經驗和概念,卻也帶出好些切中時弊的深刻觀察。例如德國女性主義者Sonja Eismann 為了自我發聲和有所對抗而踏入藝評的領域,以批判的策略抗衡世界的不公平與不公義(154);她嚴厲而不無反諷的指出在藝團和刊物的機關裏,許多評論人甘心淪為附庸,先在體制內以評論人的身份獲取權力和利益,然後自我制度化和權威化,以大量形容詞堆成符合官方或主辦者需要文章,再以「專家」自命而壟斷言論(158)。她說有一種東西叫做贊助評論,類近宣傳的廣告,由於藝術市場競爭劇烈,主辦機構對於那些願意通誠合作的「友善評論人」總有許多優惠和報酬,而遇上票房告急的時候,甚至要求評論人的文字能夠「共度時艱」(stand together in times of austerity)(159)!在這種情勢下,藝評人被機制收編了。


Eismann 的論點讓我想起了御用文人,同時帶出兩個現象:首先,所謂「通篇是形容詞描述」這樣辛辣的諷刺,讓人哭笑不得之餘也大快人心,的確有一種藝評祗會複述故事大綱、抄寫演員對白、逐一形容舞台佈置、詳細說明每個舞蹈動作(差點沒有畫圖),然後便來到結論了,比TVB 電視劇還要僵化的套式,到底是寫給誰看呢?看過演出的人不需要這些複述,沒有看過演出的讀了複述也無助於藝術的理解和判斷!其次,所謂「贊助評論」,直接的方式是找評論人寫宣傳稿,間接一點便採取委約或資助方式,前者通常是「命題」訪問或專題寫作,後者比較模糊,主辦單位有特定的期望和要求,而評論人也具有某程度上的自主和選擇,問題是這些合作都是在演出前邀請和承諾,一旦演出後作品出現問題時,兩方的角力會發生怎樣的情態?!付錢的單位是否容許評論人嚴厲的批判?而評論人又能否跨越利益的關係(例如日後合作的機會),勇敢忠於自我的識見?作為一個十級敏感的寫字人,我無法處理複雜糾纏的人際關係,由始至終無法接受命題的書寫狀態,雖然曾經以觀察員的身份參與一些委約的合作方案,但當香港幾個藝術單位的機制越來越明確建立時,我也必須慢慢抽身了。所謂「機制」就是一種權力架構,當中有無數由上而下、也由外而內的規範,一旦踏入機制、或自我機制化,就是從屬於一套約定俗成的規則,在權力與利益的交際裏,個體的自由和獨立備受威脅和消除,甚麽是必須說的,甚麽是不能說的,從而產生馴化、歸順、服務和審查的屬性,而藝術,偏偏就是反機制、反權威和反功能價值的!


藝評人的自我膨脹與權威

另一位對話者Ines Kleesattel 來自維也納,說藝術評論有許多不同類型,端看是寫給誰看?寫在哪裏?都會嚴格地規範了論述的方式,在不同的載體中(從紙本報紙、學術期刊到網絡媒體),因應不同的讀者,藝評的寫法和接收狀況都不一樣,在曲高和寡與通俗流行的漸層間,評論人如何選擇和自處?尤其是一些主辦單位和媒體要求通俗明白、易於廣泛流傳的文字敘述,所謂「reader-friendly」,作為論述者必須時刻自我反思:誰人為誰在怎樣處境下而提供了甚麽(who is providing what to whom in which situation)(161)?非常尖銳而利落的問題,為誰而寫?寫了甚麽?個人處於甚麽狀況?要靈台清明而不盲目才能這樣躬身自問!我尤其關注她談及的媒體機制問題,無論紙本還是網絡的界面,編輯擁有怎樣的權力?在市場導向和讀者為先的前設下,評論人是共謀還是抵抗?在快速即食的年代,堅持深度(或艱深)書寫,總被排斥或否定;而另一方面卻又有一種評論人故作高深,以通篇氾濫的術語來建立自我權威的形象,作為行銷手段,騙取某些斷層讀者的信任,尤其是那些不熟悉理論卻又趨之若鶩的群眾,行騙的和被騙的都自我感覺良好!


被問及藝術評論的終極價值是甚麽?Kleesattel 毫不猶豫的說是解放教育與美學自主(emancipatory pedagogy and aesthetic autonomy),在於審視當世危機的臨界點,以及自主過程中衍生的差異,在抗逆裏建立廣闊的討論;誠然,眼前的評論也是建制的一部份,無可避免捲入矛盾的狀況,但祗要能夠將藝術評論轉化而為多元的、恆常變動的實踐,便能夠避免使它單單淪為判別好壞的技能(162)。Kleesattel 這番話語很有當頭棒喝的警醒味道,常常讀到或聽到一些香港藝評人很意氣高昂的指點江山,說某某演出「不能滿足我」,或「我對這個作品感到很不滿足」云云,這個「我」的幅度也未免太大了吧,人家的演出不是為了「滿足」評論人啊,而且何謂「滿足」?這真是一個很奇異的用詞,牽涉一種或一些慾望,從自我出發,將作品和表演者當作他者,或物化成提供感官刺激的中介物,如果是個男的,還附加性別權力的從屬關係,問題更嚴重了!此外,社交媒體的一些割凳網頁,也無限放大消費者的權力位置,以「好壞」、「中伏」等標準一刀切割藝術表演的呈現,情緒宣洩主導行文的邏輯思維(假如有的話),看得或寫得這樣的東西多了,胸襟和視野逐漸收成一條窄縫,文字祗有中傷的功能。不是說不能評論「壞」作品,我也曾遇上中途離場、看不下去的慘痛經歷,但其實評論「壞作品」的難度更高,因為單純的謾罵根本無法改變表演藝術的生態環境,而是必須提出「壞」在哪裏?如何「壞」?有沒有修正的可能?如果沒有,以後怎樣走下去,換句話說,就是以「議題」出發,直搗作品的核心問題與困局,翻出現象的內層,這樣才不會讓自己淪為文化打手!這種程度的書寫,需要更全盤觀照、洞悉事理的能力,讓論述最終能夠超越好壞的簡單二分,轉入多層肌理的解構,從而打開處理壞作品的新視界,滋養文化生態,以後不再重蹈覆轍!


單一論述與編輯的權力壟斷

一個演出作品祗容許一篇評論,這個不知甚麽時候和如何構成的編輯方針非常荒謬和專橫,卻一直在香港許多紙本雜誌之間橫行無忌,曾經因為已經有人評述了某個舞蹈,我便不能提交同樣的選擇,也曾經因為我寫了某個劇作的分析,另一個評論人便被迫要更改論題,他們說是版面有限,其實是編輯將藝評當作商品,不能在貨架上重複出現,以免壞了讀者消費的瀏覽——編輯權力凌駕藝評人的專業之上,在恣意刪改我們的文字之外,連作品的自主選擇也被規限和剝奪!論者Ruth Sonderegger 嚴厲指控編輯權力干預了論述自由,包括字詞和用語的審查、文章一稿二稿的反覆修改,尤其是當編輯的水平差得太遠的時候,這些干預造成無盡的壓力和挫敗感;她認為要建立多聲道的批評空間,必須讓同一個藝術作品擁有多篇的論述,同時容納論述之間的矛盾對立與南轅北轍。這樣做,第一是給讀者提供多元角度的思考,相同的一個作品有各種迥異的切入可能;第二是通過相反相成的理據,彼此制衡評論人的權力,沒有人能夠一言堂的壟斷一種講法;第三是促使藝評人借助他人的觀點來反照自身,從而打開自我批判的意識,加強所謂專業的素養(164-165)!讀到這裏,這本書的讀者不該限於藝評人,而是藝評雜誌和媒體的編輯啊!但可惜香港的藝術演出很蓬勃,觀眾的開拓很貧弱,編輯的權力無限放大,具有識見的不是沒有而是太少,網絡的庸眾太多,發表的空間逐漸收窄,於是怨聲載道(而不是眾聲喧嘩),把持公義與終極關懷的評論人變成極少數!


6.12.2019


引用書目:

Lijster, Thijs and Suzana Milevska. “Introduction: A Topology of Criticism.” Spaces for Criticism: Shifts in Contemporary Art Discourse. Eds. Thijs Lijster and Suzana Milevska. Amsterdam: Valiz, 2015. 12-19.


Buchmann, Sabeth and Sonja Eismann. “Involvement in Art Criticism: As We Experience It and We Claim It.” Spaces for Criticism: Shifts in Contemporary Art Discourse. Eds. Thijs Lijster and Suzana Milevska. Amsterdam: Valiz, 2015. 152-166.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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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楓

創作及評論人,曾獲中文文學雙年獎、香港書獎、藝術家年獎、城市當代舞蹈達人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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