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影壇有兩位「博物館導演」,一位是宏觀的Aleksandr Sokurov,洞察博物館對文化和歷史的意義,另一位是微觀的蔡明亮,作品本身就可以展於美術館,二人也拍過羅浮宮。今年蔡明亮第10部作品、羅浮宮的首部典藏《臉》("Face", 2009)迎來10週年,而且在跳格國際舞蹈影像節重登銀幕。我在法國五月看過一次,觀影體驗可謂霧裡看花,可是現在再看,開始看懂了點蔡明亮的「鏡花水月」。《臉》的蔡明亮無疑在重施故技,卻為羅浮宮注入了新的意義。
「你⋯⋯真美麗,我⋯⋯太歡喜」——莎樂美故事的後設結構
蔡明亮明言他不講故事,而是用畫家的方式經營。本片敘事的確零碎,很多情節乍看之下莫名其妙。然而本片是否真的毫無結構?其實不然,初段尤其清晰,運用結構勾勒主要元素。影片由李康生在咖啡廳、折射在玻璃上的臉開場,法國人正為他尋找一位叫 Antoine 的演員但無功而還。鏡頭遂轉向陸弈靜,她在家中煮獅子頭,剁肉聲極具儀式感,飯桌兩旁座椅空着,綠色大同電鍋冒出蒸氣,飯桌彷如祭壇。
夜晚,穿白 T-shirt 的李康生到廚房開水龍頭,但水龍頭壞掉,水如泉湧令他滿身溼透。他試圖抑制着,誰知連去水喉都失守了。水湧到廚房外,李康生遂走過魚缸,彷彿魚缸外有魚缸,然後步入陸弈靜的房間。被水淹沒的房間內,陸弈靜的神情痛苦,李康生見狀為她的肚子塗上藥膏,「不安分」的她卻試圖把李康生的手挪到私處。母子險些亂倫,水象徵壓抑不住的慾望。李康生睡覺的畫面令人不肯定一切是夢境還是現實,可是「夢境」何嘗不是「現實」?
接着場景由台北變回了巴黎,製片人 Fanny Ardant 追尋 Antoine,此際 Jean-Pierre Léaud 在杜樂麗花園拾起一隻小鳥,把牠放到衣袋裡保暖後安睡。雪花紛飛,掠過 Léaud 那飽歷風霜的臉,飄落他的頭髮,期間張露一曲《你真美麗》奏起。全景鏡頭見庭園內佈滿鏡子,展現迷亂的空間感,Laetitia Casta 「演唱」華語歌曲,跟其他華衣美服的女生舞蹈。Léaud 醒過來後迷失了方向,不遠處一頭鹿撞到鏡子。
《你真美麗》歌舞
後來 Ardant 到一片墓地,那個地方就是大師 François Truffaut 墓碑所在的蒙馬特墓園。Léaud 正是法國新浪潮經典《四百擊》(“The 400 Blows”, 1959)中的Antoine,而 Ardant 則是 Truffaut 的遺孀。來到這裡,文本主題顯而易見——鏡花水月、如夢似幻;不同地域、年齡的臉;迷影情結、對於 Truffaut 的致敬;母子的牽絆、亂倫和死亡。然而一切跟羅浮宮有何關係?答案是《施洗者聖約翰》和畫作背後莎樂美的故事。李康生在戲中要拍一部莎樂美的電影,本片也就為羅浮宮添了一部後設作品。
「今夕何夕,雲淡星稀,夜色真美麗,只有我和你⋯⋯」——莎樂美的故事貫穿文本
莎樂美的故事正是關於亂倫,希律王殺了自己的弟弟,還娶了弟婦希羅底為妻,莎樂美遂成為希律王的女兒,希律王卻覬覦莎樂美的美色,同時施洗者聖約翰又拒絕莎樂美的愛慕和慾望,七紗舞後希律王不情願地成全莎樂美,把約翰的首級斬下,莎樂美終於吻到心愛的約翰,但她的瘋狂令震怒的希律王下令士兵把她處死。蔡明亮以這個語境貫穿文本,大膽地刻畫角色的愛慾關係,雖然看來非常晦澀,但是立意細思極恐。
戲中陸弈靜逝世後,李康生在羅浮宮的地下水道手執香燭,劇組、攝影器材出現,全裸的 Norman Atun 在床墊上扮演着約翰,Casta 則扮演着莎樂美,「演唱」白光一曲《今夕何夕》,不但呼應《你真美麗》那場歌舞,也呼應水浸那場母子差點亂倫的戲碼,羅浮宮的地下水道化為象喻,有慾望溫床的意味。諷刺的是,蔡明亮安排 Casta 和 Atun 在「戲外」有一場情慾互動,「戲內」男角拒絕女角,「戲外」男角卻向女角獻身。
蔡明亮玩戲內外的互文,Léaud 本要扮演希律王,Ardant 因演員辭演而自己頂上希羅底一角,但 Léaud 寫下自己不能愛上 Ardant 後離開。Ardant 在羅浮宮的畫廊遍尋不着,Léaud 卻從《施洗者聖約翰》畫作下的牆跟鑿洞鑽出來。Léaud 究竟為何演不下去了,大概正是因為 Truffaut 是 Léaud 的電影父親——跟 Ardant 演夫妻乃「亂倫」。此時,拿着一碗獅子頭的 Casta 問李康生為何不看她,並說「如果你看了我,你就會愛上我」,後來上演一場沒有音樂的七紗舞。
冷藏庫般的空間、吊掛的肉塊、透明膠片,李康生有如待宰地躺卧,被 Casta 隔着膠片澆上肉醬,七紗舞後 Casta 隔着膠片親吻李康生的嘴,也用面紗罩着二人,導演和演員的關係套入情慾。另一方面,這場跟李康生和陸弈靜的獅子頭形成有趣對仗。陸弈靜逝世後某天陳湘琪要清理冰箱,裡面的肉都壞掉了,但楊貴媚不捨得丟,把拿出來的肉統統放回去並忍不住哭。陸弈靜的鬼魂聽着李康生剁肉往生,剁肉聲有送行的意味。
蔡明亮版本的七紗舞
«Ya no estás más a mi lado, corazón / En el alma sólo tengo soledad»(「親愛的,你已經不在我身邊,我的靈魂只剩下孤獨」)——母親和 François Truffaut 的離別
觀眾看不出後設概念很正常,事實上蔡明亮根本不在乎大家懂不懂,他本來就不認為電影要看懂,況且我的解讀也未必是他的創作原意。我自己亦不無疑問,例如究竟 Atun 在地下水道床墊上扮演約翰時為何完全不動?約翰是在拒絕莎樂美的誘惑而非死去?畢竟莎樂美用約翰的手撫摸自己的臉?七紗舞本來是獻給希律王的,而 Casta 的角色和演員身分重疊,增添層次,但李康生不是在代入約翰嗎?本片確有拒人千里之嫌,蔡明亮在文本的處理亦有模糊不清、令人疑惑的地方,但文本有一處是清晰可見的,那就是導演母親和 Truffaut 的離別。
一眾主角之中,唯獨陸弈靜跟電影「無關」。李康生登場後,蔡明亮隨即為她的逝世埋下伏筆,大篇幅刻畫她的愛慾和痛苦,也拍了喪禮的場景和孤魂的離愁別緒。李康生和 Ardant 睡覺時,她獨自吃着豆腐花,後來李康生要剁肉煮獅子頭,她穿上鞋,提起親人燒給她的行李,黯然步下樓梯。在此之前,她的噩耗傳來時,李康生正在樹林中跟 Mathieu Amalric 做愛,享受同性情慾,直到第5通電話才接聽,遂黯然神傷地離開。
與此同時,蔡明亮毫不掩飾對 Truffaut 的敬重。小鳥 Didi 和雄鹿 Zizou 不時在片中出現,尤其在 Léaud 身邊,前者被 Léaud 小心呵護,在 Léaud 和李康生如數家珍地唸着大師名字時被把玩,最後被 Léaud 埋葬於蒙馬特墓園,導演心思十分明顯,後者是拍攝用動物,出現在«Histoire de un Amor»(《一個愛的故事》)的歌舞,一度不見蹤影,卻在最後一鏡現身。我相信鳥和鹿都是 Truffaut 的化身,蔡明亮試圖透過意象營造 Truffaut 的存在感。另一方面,蔡明亮跟李康生的關係就如 Truffaut 跟 Léaud 的關係,感情深厚、親密,難能可貴。
«Histoire de un Amor»(《一個愛的故事》)的歌舞
Ardant 知悉小鹿失蹤時身處在羅浮宮拿破崙三世廳,附近有一個不知真假的鹿頭。她和 Jeanne Moreau、Nathalie Baye 出席陌生人邀請的宴會,三人皆為 Truffaut 的女星!Moreau 本來滿心期待着,但邀請者一直未有現身,令她相信是個陷阱⋯⋯其實邀請者是否 Truffaut?!Ardant 最後一次找到 Léaud 時狼狽地拖着假鹿,身處於羅浮宮地底。Ardant 遠赴台北陪李康生奔喪時,讀 Truffaut 的書,翻《四百擊》的動畫書,追憶「畫公仔畫出腸」。
時間、空間、界限、虛幻——蔡明亮的電影語言
時間是蔡明亮一直思考和探索的觀念,事實上電影就是時間的藝術,蔡明亮一如既往地要觀眾長時間凝視人物,如在美術館端詳藝術品。李康生逐漸被假雪覆蓋的臉、他執導時落淚的臉、陸弈靜痛苦和壓抑的臉、她獨自吃着豆腐花的臉、 Léaud 安睡時風雪吹拂的臉、楊貴媚忍不住哭泣的臉、Ardant 一邊通電話一邊找鞋子的過程、她跟 Léaud 的互動、Casta 在狹窄空間內拉扯戲服的過程、她跟 Atun 的互動、水如泉湧的場景、剁肉煮獅子頭的聲音⋯⋯愛慾、痛苦、尋覓、追憶、狼狽、離別等不同的臉、互動和意象皆隨時間逐漸醞釀力量。
空間方面,機位大多擺得很近,蔡明亮傾向突顯空間的狹窄,甚至透過構圖和分鏡營造迷宮的效果。一場《你真美麗》歌舞,蔡明亮在杜樂麗花園的樹林佈滿鏡子,模糊空間,框中有框。羅浮宮成為後段的主要場景,但盡是遊客止步或狹窄之處——拿破崙三世廳局部、地下水道、秘密通道。蔡明亮拍了一個畫廊的鏡頭,卻只為一個上文述及之目的——Ardant 在羅浮宮的畫廊遍尋不着,Léaud 卻從《施洗者聖約翰》畫作下的牆跟鑿洞鑽出來,人物進出畫框,畫廊和洞形成強烈對比。
Jean-Pierre-Léaud和畫作《施洗者聖約翰》下的洞
《臉》作為羅浮宮典藏電影,蔡明亮的做法有延伸空間的意味,事實上除了羅浮宮,不少場景也流露他要打破界限的理念。Casta 的角色有個習慣,就是身處在室內空間時用黑封條封住窗戶、鏡子。蔡明亮沒有拍為何她這樣做,但我們不難聯想到她有封閉自我之意。她試過把窗戶封到全黑為止,一度封到畫外空間,也試過在鏡面貼一張黑封條,然後把臉貼近鏡子,相同的半邊臉形成了一張臉,觀眾要看她看自己,而她拿打火機跟 Atun 作情慾互動時背景全黑,不知是窗戶被封死還是已經入夜,唯美的影像攫住人的心,卻又令人自覺影像本質。
李康生返台奔喪時,家中飯桌上放着陸弈靜的遺照和祭品。一天 Ardant 在飯桌旁讀着 Truffaut 的書,期間偷吃祭品,而且越吃越多,中景鏡頭右方忽然有一隻手伸入鏡頭取祭品吃。接着來了一個全景鏡頭,陸弈靜的鬼魂竟然見於魚缸玻璃。活人死人、東方西方、畫內畫外,一切界限被打破了。片中各種形態的臉交匯,活人的臉、死人的臉、年輕的臉、年老的臉、東方的臉、西方的臉、化妝的臉、留疤的臉、如玉透明的臉、完全裹着的臉⋯⋯形式、內容多元,觀影經驗因而虛幻。
最後一鏡展現蔡明亮極高的調度能力,俯瞰的遠景鏡頭中,杜樂麗花園的圓形水池見枯枝的倒影,鴿子從水池邊群飛,牠們飛的時候形成一線,畫框內外進出,然後蔡明亮本尊、李康生和雄鹿 Zizou 現身,蔡明亮耐心地靜候李康生引領 Zizou 走近,最終牠還是離開了畫面,但鏡頭依然未結束,駐留在杜樂麗花園,就讓時間流淌,直到劇組名單放完為止,劃上完美句號,總結蔡明亮的電影美學,也令作品升華。我們看不到羅浮宮的整體建築和眾多館藏,但看到其底蘊——一切盡在鏡花水月。
最後一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