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羅浮宮的鏡花水月

影評 | by  劉建均 | 2019-09-22

世界影壇有兩位「博物館導演」,一位是宏觀的Aleksandr Sokurov,洞察博物館對文化和歷史的意義,另一位是微觀的蔡明亮,作品本身就可以展於美術館,二人也拍過羅浮宮。今年蔡明亮第10部作品、羅浮宮的首部典藏《臉》("Face", 2009)迎來10週年,而且在跳格國際舞蹈影像節重登銀幕。我在法國五月看過一次,觀影體驗可謂霧裡看花,可是現在再看,開始看懂了點蔡明亮的「鏡花水月」。《臉》的蔡明亮無疑在重施故技,卻為羅浮宮注入了新的意義。



「你⋯⋯真美麗,我⋯⋯太歡喜」——莎樂美故事的後設結構



蔡明亮明言他不講故事,而是用畫家的方式經營。本片敘事的確零碎,很多情節乍看之下莫名其妙。然而本片是否真的毫無結構?其實不然,初段尤其清晰,運用結構勾勒主要元素。影片由李康生在咖啡廳、折射在玻璃上的臉開場,法國人正為他尋找一位叫 Antoine 的演員但無功而還。鏡頭遂轉向陸弈靜,她在家中煮獅子頭,剁肉聲極具儀式感,飯桌兩旁座椅空着,綠色大同電鍋冒出蒸氣,飯桌彷如祭壇。


夜晚,穿白 T-shirt 的李康生到廚房開水龍頭,但水龍頭壞掉,水如泉湧令他滿身溼透。他試圖抑制着,誰知連去水喉都失守了。水湧到廚房外,李康生遂走過魚缸,彷彿魚缸外有魚缸,然後步入陸弈靜的房間。被水淹沒的房間內,陸弈靜的神情痛苦,李康生見狀為她的肚子塗上藥膏,「不安分」的她卻試圖把李康生的手挪到私處。母子險些亂倫,水象徵壓抑不住的慾望。李康生睡覺的畫面令人不肯定一切是夢境還是現實,可是「夢境」何嘗不是「現實」?


接着場景由台北變回了巴黎,製片人 Fanny Ardant 追尋 Antoine,此際 Jean-Pierre Léaud 在杜樂麗花園拾起一隻小鳥,把牠放到衣袋裡保暖後安睡。雪花紛飛,掠過 Léaud 那飽歷風霜的臉,飄落他的頭髮,期間張露一曲《你真美麗》奏起。全景鏡頭見庭園內佈滿鏡子,展現迷亂的空間感,Laetitia Casta 「演唱」華語歌曲,跟其他華衣美服的女生舞蹈。Léaud 醒過來後迷失了方向,不遠處一頭鹿撞到鏡子。



《你真美麗》歌舞1

《你真美麗》歌舞



後來 Ardant 到一片墓地,那個地方就是大師 François Truffaut 墓碑所在的蒙馬特墓園。Léaud 正是法國新浪潮經典《四百擊》(“The 400 Blows”, 1959)中的Antoine,而 Ardant 則是 Truffaut 的遺孀。來到這裡,文本主題顯而易見——鏡花水月、如夢似幻;不同地域、年齡的臉;迷影情結、對於 Truffaut 的致敬;母子的牽絆、亂倫和死亡。然而一切跟羅浮宮有何關係?答案是《施洗者聖約翰》和畫作背後莎樂美的故事。李康生在戲中要拍一部莎樂美的電影,本片也就為羅浮宮添了一部後設作品。



「今夕何夕,雲淡星稀,夜色真美麗,只有我和你⋯⋯」——莎樂美的故事貫穿文本



莎樂美的故事正是關於亂倫,希律王殺了自己的弟弟,還娶了弟婦希羅底為妻,莎樂美遂成為希律王的女兒,希律王卻覬覦莎樂美的美色,同時施洗者聖約翰又拒絕莎樂美的愛慕和慾望,七紗舞後希律王不情願地成全莎樂美,把約翰的首級斬下,莎樂美終於吻到心愛的約翰,但她的瘋狂令震怒的希律王下令士兵把她處死。蔡明亮以這個語境貫穿文本,大膽地刻畫角色的愛慾關係,雖然看來非常晦澀,但是立意細思極恐。


戲中陸弈靜逝世後,李康生在羅浮宮的地下水道手執香燭,劇組、攝影器材出現,全裸的 Norman Atun 在床墊上扮演着約翰,Casta 則扮演着莎樂美,「演唱」白光一曲《今夕何夕》,不但呼應《你真美麗》那場歌舞,也呼應水浸那場母子差點亂倫的戲碼,羅浮宮的地下水道化為象喻,有慾望溫床的意味。諷刺的是,蔡明亮安排 Casta Atun 在「戲外」有一場情慾互動,「戲內」男角拒絕女角,「戲外」男角卻向女角獻身。


蔡明亮玩戲內外的互文,Léaud 本要扮演希律王,Ardant 因演員辭演而自己頂上希羅底一角,但 Léaud 寫下自己不能愛上 Ardant 後離開。Ardant 在羅浮宮的畫廊遍尋不着,Léaud 卻從《施洗者聖約翰》畫作下的牆跟鑿洞鑽出來。Léaud 究竟為何演不下去了,大概正是因為 Truffaut Léaud 的電影父親——Ardant 演夫妻乃「亂倫」。此時,拿着一碗獅子頭的 Casta 問李康生為何不看她,並說「如果你看了我,你就會愛上我」,後來上演一場沒有音樂的七紗舞。


冷藏庫般的空間、吊掛的肉塊、透明膠片,李康生有如待宰地躺卧,被 Casta 隔着膠片澆上肉醬,七紗舞後 Casta 隔着膠片親吻李康生的嘴,也用面紗罩着二人,導演和演員的關係套入情慾。另一方面,這場跟李康生和陸弈靜的獅子頭形成有趣對仗。陸弈靜逝世後某天陳湘琪要清理冰箱,裡面的肉都壞掉了,但楊貴媚不捨得丟,把拿出來的肉統統放回去並忍不住哭。陸弈靜的鬼魂聽着李康生剁肉往生,剁肉聲有送行的意味。



蔡明亮版本的七紗舞

蔡明亮版本的七紗舞



«Ya no estás más a mi lado, corazón / En el alma sólo tengo soledad»(「親愛的,你已經不在我身邊,我的靈魂只剩下孤獨」)——母親和 François Truffaut 的離別


觀眾看不出後設概念很正常,事實上蔡明亮根本不在乎大家懂不懂,他本來就不認為電影要看懂,況且我的解讀也未必是他的創作原意。我自己亦不無疑問,例如究竟 Atun 在地下水道床墊上扮演約翰時為何完全不動?約翰是在拒絕莎樂美的誘惑而非死去?畢竟莎樂美用約翰的手撫摸自己的臉?七紗舞本來是獻給希律王的,而 Casta 的角色和演員身分重疊,增添層次,但李康生不是在代入約翰嗎?本片確有拒人千里之嫌,蔡明亮在文本的處理亦有模糊不清、令人疑惑的地方,但文本有一處是清晰可見的,那就是導演母親和 Truffaut 的離別。


一眾主角之中,唯獨陸弈靜跟電影「無關」。李康生登場後,蔡明亮隨即為她的逝世埋下伏筆,大篇幅刻畫她的愛慾和痛苦,也拍了喪禮的場景和孤魂的離愁別緒。李康生和 Ardant 睡覺時,她獨自吃着豆腐花,後來李康生要剁肉煮獅子頭,她穿上鞋,提起親人燒給她的行李,黯然步下樓梯。在此之前,她的噩耗傳來時,李康生正在樹林中跟 Mathieu Amalric 做愛,享受同性情慾,直到第5通電話才接聽,遂黯然神傷地離開。


與此同時,蔡明亮毫不掩飾對 Truffaut 的敬重。小鳥 Didi 和雄鹿 Zizou 不時在片中出現,尤其在 Léaud 身邊,前者被 Léaud 小心呵護,在 Léaud 和李康生如數家珍地唸着大師名字時被把玩,最後被 Léaud 埋葬於蒙馬特墓園,導演心思十分明顯,後者是拍攝用動物,出現在«Histoire de un Amor»(《一個愛的故事》)的歌舞,一度不見蹤影,卻在最後一鏡現身。我相信鳥和鹿都是 Truffaut 的化身,蔡明亮試圖透過意象營造 Truffaut 的存在感。另一方面,蔡明亮跟李康生的關係就如 Truffaut Léaud 的關係,感情深厚、親密,難能可貴。



«Histoire de un Amor»歌舞

«Histoire de un Amor»(《一個愛的故事》)的歌舞



Ardant 知悉小鹿失蹤時身處在羅浮宮拿破崙三世廳,附近有一個不知真假的鹿頭。她和 Jeanne MoreauNathalie Baye 出席陌生人邀請的宴會,三人皆為 Truffaut 的女星!Moreau 本來滿心期待着,但邀請者一直未有現身,令她相信是個陷阱⋯⋯其實邀請者是否 Truffaut?!Ardant 最後一次找到 Léaud 時狼狽地拖着假鹿,身處於羅浮宮地底。Ardant 遠赴台北陪李康生奔喪時,讀 Truffaut 的書,翻《四百擊》的動畫書,追憶「畫公仔畫出腸」。



時間、空間、界限、虛幻——蔡明亮的電影語言



時間是蔡明亮一直思考和探索的觀念,事實上電影就是時間的藝術,蔡明亮一如既往地要觀眾長時間凝視人物,如在美術館端詳藝術品。李康生逐漸被假雪覆蓋的臉、他執導時落淚的臉、陸弈靜痛苦和壓抑的臉、她獨自吃着豆腐花的臉、 Léaud 安睡時風雪吹拂的臉、楊貴媚忍不住哭泣的臉、Ardant 一邊通電話一邊找鞋子的過程、她跟 Léaud 的互動、Casta 在狹窄空間內拉扯戲服的過程、她跟 Atun 的互動、水如泉湧的場景、剁肉煮獅子頭的聲音⋯⋯愛慾、痛苦、尋覓、追憶、狼狽、離別等不同的臉、互動和意象皆隨時間逐漸醞釀力量。


空間方面,機位大多擺得很近,蔡明亮傾向突顯空間的狹窄,甚至透過構圖和分鏡營造迷宮的效果。一場《你真美麗》歌舞,蔡明亮在杜樂麗花園的樹林佈滿鏡子,模糊空間,框中有框。羅浮宮成為後段的主要場景,但盡是遊客止步或狹窄之處——拿破崙三世廳局部、地下水道、秘密通道。蔡明亮拍了一個畫廊的鏡頭,卻只為一個上文述及之目的——Ardant 在羅浮宮的畫廊遍尋不着,Léaud 卻從《施洗者聖約翰》畫作下的牆跟鑿洞鑽出來,人物進出畫框,畫廊和洞形成強烈對比。



Jean-Pierre-Léaud和畫作《施洗者聖約翰》下的洞

Jean-Pierre-Léaud和畫作《施洗者聖約翰》下的洞



《臉》作為羅浮宮典藏電影,蔡明亮的做法有延伸空間的意味,事實上除了羅浮宮,不少場景也流露他要打破界限的理念。Casta 的角色有個習慣,就是身處在室內空間時用黑封條封住窗戶、鏡子。蔡明亮沒有拍為何她這樣做,但我們不難聯想到她有封閉自我之意。她試過把窗戶封到全黑為止,一度封到畫外空間,也試過在鏡面貼一張黑封條,然後把臉貼近鏡子,相同的半邊臉形成了一張臉,觀眾要看她看自己,而她拿打火機跟 Atun 作情慾互動時背景全黑,不知是窗戶被封死還是已經入夜,唯美的影像攫住人的心,卻又令人自覺影像本質。


李康生返台奔喪時,家中飯桌上放着陸弈靜的遺照和祭品。一天 Ardant 在飯桌旁讀着 Truffaut 的書,期間偷吃祭品,而且越吃越多,中景鏡頭右方忽然有一隻手伸入鏡頭取祭品吃。接着來了一個全景鏡頭,陸弈靜的鬼魂竟然見於魚缸玻璃。活人死人、東方西方、畫內畫外,一切界限被打破了。片中各種形態的臉交匯,活人的臉、死人的臉、年輕的臉、年老的臉、東方的臉、西方的臉、化妝的臉、留疤的臉、如玉透明的臉、完全裹着的臉⋯⋯形式、內容多元,觀影經驗因而虛幻。


最後一鏡展現蔡明亮極高的調度能力,俯瞰的遠景鏡頭中,杜樂麗花園的圓形水池見枯枝的倒影,鴿子從水池邊群飛,牠們飛的時候形成一線,畫框內外進出,然後蔡明亮本尊、李康生和雄鹿 Zizou 現身,蔡明亮耐心地靜候李康生引領 Zizou 走近,最終牠還是離開了畫面,但鏡頭依然未結束,駐留在杜樂麗花園,就讓時間流淌,直到劇組名單放完為止,劃上完美句號,總結蔡明亮的電影美學,也令作品升華。我們看不到羅浮宮的整體建築和眾多館藏,但看到其底蘊——一切盡在鏡花水月。



最後一鏡

最後一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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