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際關係是一種無法根治的傳染病,任何人都會患上而不能痊癒,例如我不認識他,但他認識她,而她又認識妳,妳剛好跟我是朋友,便會無由來捲入洩密的網結中,像蜘蛛巢城,危機四伏,沒有人知道消息原本是甚麼模樣,除了假裝老練而世故的聆聽,沒有人能夠拒絕參與。
「她是中學的數學老師——看不出年紀啊——有沒有三十歲——教的是男校——學生會不會很危險——她進過精神病院——有沒有暴力傾向——聽說大學畢業後被初戀男友拋棄了——是不是這樣失常了——為甚麼學校會聘用她——誰說的——我朋友的朋友說的——聽說她有自殺記錄——用刀片割手腕——這樣很難死去啊——有沒有留下疤痕——她真的纏上你——怎麼辦呢——每天不停給我訊息——還有花和玩具——你也三十歲吧——年齡不是問題——問題是甚麼——為甚麼送你玩具——又不是小孩——聽說她有一個弟弟——家庭一定很複雜——搞不好還是單親的——她打電話到我日間工作的地方騷擾——跟我的主管討論我跟她的關係——甚麼關係——當然沒有關係——她長得有點低智——眼神不正常——有沒有服藥」——休息室的L型沙發坐滿六個女子、一個男子,聲音從單薄的圍板傳入這邊的茶水間,我知道他和她們又在討論她。她是陶瓷班的新生,來了兩個月,說話很少,力度很大,常常捏碎瓷坯,男子是兼職導師,靠一張討喜的娃娃臉加開了幾個新班。事件不知從甚麼時候發生,卻在一星期內像火鍋燒得滾燙,她們說,不,先是他說,說她常常在門口等他下班、在車站跟他一起上車、在網絡張貼偷拍他的照片、發送宗教的圖像和神愛世人的訊息等等,但他沒有阻止她來上課或要求事務處取消她的報名資格,只在上下課的前後跟不同學員討論她的跟蹤狂。
她想跟他在一起,但帷幕從錯誤的地方揭開,不在私密的後台,而在公眾的劇院……
「他對我很好。上次我用力過度捏碎了瓷坯都沒有罵我。不像其他導師那樣常常給我不好的臉色看。他的手指修長像一根一根雪白的蔥。妳喜歡吃蔥嗎(我搖頭)。他常常低頭聽我說話。紅紅白白的臉像娃娃。坐在巴士上他挨得很近。身上有蜜桃的香味。妳喜歡蜜桃嗎(我搖頭)。他告訴我家裡有一個媽媽。沒有爸爸。靠綜援養大一個家。我將教會的資料給他。妳有沒有宗教信仰(我搖頭)。他會扶著我的手臂下車。眼睛笑起來像花。妳喜歡甚麼花(我沒有回答)。他問我裙子誰人送的。又問我教書辛苦嗎。學生大概是甚麼年歲。妳幾歲了(我沒有回答)。他問我家裡有些甚麼人。又問我喜歡哪部電影。他是不是跟我暗示(我沒法回答)。上星期他送我回家突然抱住我。我想抓住時他已經走了」——休息室的人散去,他還有一課陶瓷班要上,她捨不得離開,坐下來跟我說話,又或者只是自言自語。坐得近了我才發現她的臉很光滑,像白瓷,沒有絲毫裂紋、凹凸或斑點,讓人很想伸手去摸,但白瓷容易碎裂,他碰過她嗎?
門開了,他從黑暗的裡面出來,身旁和身後擁著一班女子敵視的目光,亂箭一般射向沙發上凝視他的她。他把點名冊交給我,視線卻盯著已經站起來的她,我不能確定他是否笑了一笑,太輕淺的挑逗雪落無痕。他轉身在那班女子的簇擁和保護下大步離去,而她也快步跟上。
鎖上落地的玻璃門,關了燈,黑暗的迴廊有迴環的折射,玻璃的圍城裡,我們都是精神異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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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按︰愛情小小說(Short Short Story of Love)書寫愛慾對象在主體和客體以外的外來者,有時候不只一個或三個,也指向故事中無數沒有名字的你、妳、我、他、她,甚至它和牠,是讀者共有或隨時介入的位置;此外,更是羅蘭 ‧ 巴特所說的「顧左右而言他」,為了現實中的「你/妳」不被發現,只好轉移視線到「他/她」,再到無以名狀的「某人」,每個代名詞背後,隱藏一個孤獨的幽魂!至於「小小說」,既是文體的類型short short story,也指向文類的私密性,「愛情」的細聲道說,無關家國大事,只逆照城市與人性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