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拉熱窩或許就是這麼一個奇妙的城市,它位於南歐的中心,但在宗教與文化上他卻是歐洲與亞洲之間,這一切都能反映在一家麵包店上。凌晨四點多,我突然肚子一餓,就想到要下山去買一個布雷克包子(burek),在歐洲大概就只有像這樣受鄂圖曼文化影響的地方才會有通宵的麵包店,而你會知道店主是波斯尼亞人。在這個由三大民族統治的國家,清楚知道不同的陣營可以避免捲入不必要的尷尬情況。畢竟,一場獨立戰爭只發生於二十多年前,人們對此仍記憶猶新。
又或者說,這個城市本身就沒有要試圖掩蓋傷痕的打算 ,在下山的路上,連夜的大雪把整個城市塗上了一層蒼白,但卻沒有掩蓋一家又一家的屋房子上的彈孔。戰爭的痕跡一直存活在這個城市裡,也就是在每一個人的生活裡,是這裡的屋主告訴我麵包店通宵營業,在戰爭爆發時他還不到二十歲,我在薩拉熱窩的圍城戰裡保衛自己的城市,一打就是三年多,當時軍隊的物資短缺,很多人是穿着白飯魚去打仗的。面對武力相當的塞爾維亞軍,他們就只能硬守著,求真神阿拉的幫助 ── 雖然一般公認,最後介入的是北約部隊。
這家麵包店位於拉丁橋附近,跨過拉丁橋就能到舊城區。拉丁橋這個十字路口可能是薩拉熱窩最著名的地方,主要是,當年弗朗茨·斐迪南大公就是在這裏被刺殺,繼而引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現在案發現設了一家博物館,專門記錄這段往事,展出了大公夫婦被殺時所穿的衣服,和當時兇手刺殺成功用的手槍。早前博物館前還放有當時他們巡遊用的開篷車,但或許是下雪的關係,便不再展出。
斐迪南大公被民族主義者所刺殺,當時普遍人也預計將會有一場戰爭,只是沒有想到會是大規模的世界大戰。就像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在短篇故事〈市場街的斯賓諾莎〉裡的街坊在討論說,一場雞毛蒜皮的戰爭正要開打了。有誰會想到,一把小巧的手槍,會引發如此大規模的戰爭?或許是這個緣故,歷史博物館的大門上貼上了一個奇怪的標示:一個禁止攜帶手槍的標示牌。當我進入一家咖啡廳,看到大門上貼上了禁止使用手提電腦的標示牌,彷彿才有了一點覺悟:這是一個非誠勿擾的城市。
我都知道,我只關心能否買到新鮮出爐的布雷克包子而已。這家麵包店一則毗鄰著一家清真寺,另一則卻是軍營,在教徒祈禱過後,或是軍人放午飯時,麵包店門外會排起一條小人龍,站滿了穿希賈布的女人和穿迷彩軍服的男人。這些軍人,很多跟我一樣在等待新鮮出爐的布雷克包子。
「你有布雷克包子嗎?」我嘗試用波斯尼亞文問,這個語言必須帶有主語。
「我有,」因此店員也這樣回答。
「謝謝。」
「謝謝,」她說。「我祈禱。」這裡指的不是真的祈禱,而是不用客氣或請的意思。
祈禱於歐洲文化有悠遠的歷史,但展現在波赫這個國家卻特別有趣:這裡在克羅地亞族的天主教徒,有塞爾維亞族的東正教徒,有波斯尼亞族的穆斯林,他們信仰不同的神,但當他們要說不用客氣或請的時候,他們還是會說:「我祈禱。」這彷彿是語言對人們的譏笑。
回家路上,清真寺開始廣播著日出時分的祈禱召集,一瞬間整個城市響徹了可蘭經的聲音,在整個薩拉熱窩山谷迴盪,彷彿是其中一個神在對世人作出警醒。而我知道,當天主教堂的鐘聲打響時,我手上的布雷克包子大概已經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