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鏡無限M(irror)+】破鏡與貓頭鷹

友人近日向我推薦本地組合Mirror的點題之作〈破鏡〉，聽至「憤怒一手打破鏡面╱渴望一刻粉碎裡邊」，覺得頗有畫面感。以玻璃為材質、背面鍍以金屬的鏡子，乃是中世紀羅馬人發明，其後由威尼斯人改良。這種鏡子東傳後，明清之世已大量使用於富貴人家，如《紅樓夢》中劉姥姥在怡紅院見到的即是。一如巫鴻所言，《紅樓夢》中出現過兩類鏡子，除了讓劉姥姥迷惑的西洋鏡外， 還有傳統造型的「風月寶鑒」，一面照紅顏，一面照白骨。

（圖表 1）西漢花葉鏡背面銘文（下起逆時針方向讀）：「長相思，毋相忘。常貴富，樂未央。」

北方民族相信銅鏡是太陽的化身，薩滿會使用銅鏡跳神占卜、驅邪治病。而在中土，銅鏡早已是閨房恩物，與美相隨。漢代古鏡背面，往往可見「清光宜佳人」、「長相思，毋相忘」等銘文。舊題梁武帝〈河中之水歌〉中，少婦莫愁的居所「珊瑚掛鏡爛生光」，是更為文學化的描繪。梁武帝名下另一首〈東飛伯勞歌〉裡，也有詩句疑似帶著鏡光：

誰家女兒對門居，開顏發豔照里閭。

南窗北牖掛明光，羅帷綺箔脂粉香。

「豔」當然指美艷之色，而「發」字用得相當妙，女孩艷色的發出，像光芒一樣。下句的「照」字與「發」字正相呼應：女孩的明麗，照亮了她居處的整條里巷。古代民居簷舍密集，陽光未必能輕易普照，這在北京胡同、上海弄堂還可覓得遺風。詩中的女孩天真率性，一笑豔光四射，竟使這幽深的小巷充滿光明。至於「南窗北牖掛明光」一句，承接「發豔」、「照里閭」而發揮。有人認為「明光」指鏡子，我卻有所保留：這裡的「明光」應指牆上窗牖透亮，像鏡子一樣。透亮是因為陽光的照耀嗎？固然。但詩貴無理，我們未嘗不可解為女孩的豔光。她在室外已「照里閭」，自己的居所怎會不一片光明？她的美好令人乍疑牆上的不是窗牖，而是鏡子；穿透鏡子的不是陽光，而是她的豔光。這種以鏡為喻的陌生化筆法，是可與「珊瑚掛鏡爛生光」相參看的。「清光宜佳人」，旨哉斯言！

「鏡」、「鑒」（或作鑑）二字皆見於《說文》：「鏡，景也。」「鑑，大盆也，一曰鑑諸，可以取明水于月。」「鑒」、「鑑」從金從監，「監」字本為一人於水盆前舉目自照的形象，足見華夏民族最早的鏡子大概是盛水之盆。此外，不但「監」字有監視之意，從監從見的「覽」字在《說文》中也訓為「觀」。如不攬鏡，何以「自見」？

鏡子與觀看的關係，西方語言也如出一轍。英文mirror來自法文miroir，法文則來自拉丁文mirare，正是觀看、凝視乃至驚詫之義。看到奇觀是miracle（神蹟），看到異像是mirage（海市蜃樓），看到心心眼是admire（仰慕）。至於義大利文specchio、西班牙文espejo、德文Spiegel，則來自拉丁文speculum，同樣觀看之義（試想spectacle、spectator、spectrum、expect、prospect、inspect、respect……）。俄文зеркало也不例外，與speculum在原始印歐語中同源。

中式銅鏡相傳可追溯到軒轅黃帝時代。而據考古發現，甘肅齊家文化遺址便出土過銅鏡。黃帝是神話傳疑人物，但傳世文獻中倒頗與鏡子相關。如軒轅鏡便是照妖鏡：山精木魅縱然千變萬化，卻無法使自身的鏡影隨之變化。只要被此鏡一照，就消亡退走，不能為害。南宋趙希鵠《洞天清祿》記載，軒轅鏡「其形如球，可作卧榻前懸掛，取以辟邪」。不僅如此，北京故宮龍椅正上方的「盤龍藻井」中，龍嘴所叼圓球也是軒轅鏡。據說老袁稱帝時，擔心軒轅鏡掉下來砸死自己，遂下令將龍椅後移三公尺。可見這種「大鋼珠」不僅能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照妖，還能辨別真假天子。

其次，《史記》記載有位方士謬忌上書漢武帝，聲稱古代祭祀黃帝會用「一梟破鏡」。據曹魏時人孟康所言：「梟，鳥名，食母。破鏡，獸名，食父。黃帝欲絕其類，使百物祠皆用之。」梟（鴞）是今日所謂貓頭鷹，破鏡（後來又寫作獍）狀似虎豹而體型較小，兩者都殺父害母，用作祭品是為了滅絕牠們的族群。這個流傳久遠的說法，遭到當代學者懷疑。就梟而言，此鳥是先民崇敬的猛禽，從史前到商周之際的文物中就有不少梟形器皿。有學者甚至認為《詩經．商頌》的玄鳥――殷族始祖，乃是貓頭鷹而非燕子。武王伐紂後，殷人崇拜的梟才逐漸背上惡名。以此推之，破鏡恐怕也非凶物，我甚至懷疑所指涉的是否動物。若說「鏡」一作「獍」，不知「破」又當何解？

說起破鏡，一般人都會想到破鏡重圓的故事。陳後主之妹樂昌公主，下嫁太子賓客徐德言。隋文帝平陳前夕，徐德言將一面銅鏡剖成兩半，夫妻各執其一，約定來年元宵節在長安街頭高價叫賣，以圖相認。陳亡後，公主遭掠，被賞給越國公楊素為妾，鬱鬱寡歡。次年元宵，公主派僕人到市面叫賣破鏡，引起徐德言注意。楊素查明真相，深為所動，遂讓夫妻二人復合，偕歸江南終老。銅鏡渾圓，固為美滿愛情的象徵。而破鏡與其說代表夫妻仳離，毋寧說是愛情之信符。考古學家指出，早在漢墓中便發現過夫妻各陪葬半枚銅鏡的實例，這類案例在唐宋時期為數更多。破鏡入葬，正正是照徹幽冥、長相廝守的隱喻。因此我懷疑同為漢人的謬忌，提及的破鏡並非什麼食父凶獸。所謂「一梟破鏡」，就是一隻鴟梟、兩枚半鏡。《淮南子．說林訓》曰「黃帝生陰陽」，黃帝不僅是混沌的化身、陰陽二氣的源頭，同時也兼具祖神和婚神身分。故此，以象徵夫婦好合的破鏡和玄鳥來祭祀黃帝，乃是古老生殖崇拜或愛情巫術的孑遺。

無獨有偶，梟鏡也能在西方找到「對應」。德國民間文學中有個搗蛋鬼提爾，為人詼諧而見微知著，常以文字遊戲作調侃。他的全名是Till Eulenspiegel，姓氏剛好由Eule（貓頭鷹）和Spiegel（鏡子）兩個單詞組成。貓頭鷹是智慧女神雅典娜的恩物，中世紀又成了魔鬼之鳥，污名化過程西東如一。「鏡」在中世紀德語裡有「垂訓、箴言」之意，卻也令人想起後母的魔鏡；既意味著「自知」，也有可照徹他人愚昧。因此，插畫中一手持梟、一手執鏡的提爾形象，恰體現出他如何以笑話和惡作劇來亦譎亦正地諷世。

然而明鏡本非臺，何處惹塵埃？由於鏡像如真如幻，佛教既把鑒照萬物的佛法稱為法鏡，又把求不得的美好喻為鏡花水月。故而《紅樓夢》中〈枉凝眉〉一曲云：「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換成卞之琳的句子，那就是：「付一枝鏡花，收一輪水月……╱我為你記下流水帳。」令人擲筆咨嗟。

七律曰：

清光自守一輪圓。往復幽明共彩鴛。

且種菩提成翠碧，長將梟鏡薦軒轅。

言隨正譎心無住，花隔琉璃景欲暄。

莫道難存形影好，時行時止總祇園。

2021.1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