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浮浮,樹影茫茫,虎頭山(今稱獅子山)下有相隔而隱然相接之若干小村莊、小聚落和那小小恬淡的心。據王崇熙於嘉慶二十四年編修《新安縣志》,「官富司管屬村莊」下有九龍寨、深水莆、尖沙頭、九龍仔、蒲崗村、土瓜灣等名,俱半島古村,多為清初迫使居民遷界再復界以後,粵籍、潮汕、閩人及客籍諸人南遷所建,迭經大千幻變,有存有滅, 有破碎有閃耀,定神細觀,莫不似片片照眼琉璃。
轉動中的、新的「蒲崗」
蒲崗村乃福建莆田林氏在港所建,先祖本居彭蒲圍(後來之大磡村 一帶),復界後遷竹園,再於已荒廢的彭蒲圍附近另建蒲崗村。(註1)莆與蒲二字通假互借,從「蒲崗」之名可想知,南來者欲以九龍作新的家鄉,在虎頭山下一片荒廢田野山崗,重新落地生根;豈知逾百年以後,清廷交九龍予英人統治,又歷好幾十載以後,九龍遭日軍攻陷,為擴建啟德機場原始跑道以供更多軍機升降,日軍破村毀屋,大批居民被迫告別家園,百年古村,蒲崗村及附近一帶社區從此湮滅。
1958年,港府填海建啟德機場新跑道,原始跑道以北若干土地則重新規劃為工業及住宅用地,以該處鄰近昔日的蒲崗村,乃名之曰「新蒲崗」,這名字有紀念和延續之義,是新的蒲崗村,雖然不確實是昔日蒲崗村故地,仍可說是「蒲崗」生命的延續。然而,對歷史不了解或無從了解的人來說,「新蒲崗」只是一片新的工業及住宅用地名稱而已。
人們無從了解歷史,除了史料散佚鮮少整理,另一原因在於人們過度依賴政府提供的教育和資訊,而政府的統治本能使她不可能熱衷於傳播地方歷史,因為對政府來說,「新蒲崗」的核心意義不在於歷史,而全在於工業,是那由政府統治的社會所需要的一種生財工具,但這說法未免太赤裸裸,於是就稱為一種「發展」,實在那社會無論由怎樣的政府來統治,人們對經濟利益的追求,近乎一種都市生命存在物的生存本能,無法制止,復不忍多論。
雲浮浮,樹影茫茫,農莊變作工廠,村居化為「唐樓」,大千世界,變幻就是永恆,永恆無異於變幻,變幻進入於永恆。片片虛幻言詞,由實體生命的演進來見證:一座一座的工廠,一幢一幢的唐樓建造起來,公園、電影院甚至遊樂場也建造起來,資本和工人創造了新的 「蒲崗」。位於新蒲崗以北的啟德遊樂場,70年代全盛時期的摩天輪轉到高處,可遠眺一列新建成的機場跑道;同樣,每一架飛機降落新跑道,尤當晚間,都可瞥見那發光的摩天輪:標示出一個轉動中的、新的「蒲崗」。
大千世界忽略的蒼老的美
1970年代中港府轄下的市政局和市政事務署定下「十年綠化市容計劃」,在港九多處廣泛植樹,曾撰《香海百詠》的舊體詩家翁一鶴,據70年代新聞時事再撰《香海百詠續編》,共得一百首七言絕詩,當中有「種樹千株影作團。百年喬木半凋殘。他時綠葉成陰後,朝市山林一例看」(註2)之句,即歌詠70年代中的綠化市容計劃,並加以想像和期許,在翁一鶴的想像中,韶華倜儻而世事凋殘,仍願寄望,有樹的未來是樂觀的。
在今天新蒲崗的康強街、衍慶街的小公園裡,各栽有幾株白千層樹,相信是舊時政府在綠化市容計劃下栽植。白千層屬桃金孃科喬木,並非香港土生樹種,而是自澳洲引入,以其粗生、耐旱、抗風,適合都市栽種,成為香港常見的綠化樹。白千層外觀特徵明顯,一般樹木恆常生長樹皮,外層樹皮剝落後,跌入泥土而消失,白千層的老樹皮卻一層一層堆積在樹的外圍,儼然成為內層新樹皮的重重保護,外圍其薄如紙的樹皮,是老卻、甚至已死的老樹皮,片片薄層常處半剝落之狀,是否香港城市生命的生成,亦略近乎此:
城市自古村、自無名的荒野中長成
煙霧圍繞香港的父輩
霧散後響現母親遺音
一層一層未全脫落的片片
大千世界忽略的蒼老的美
刻在樹上,小鳥可曾啣去?
城市自內心脫落的歌聲長成
大廈模仿輪替的音階
儲存了蒼生卻又驀然傾倒出
成為垃圾的我們
千層千層你在塵世勾勒畫像
又似城市堆疊起剝落的幻象
昔我往矣,千層依依
相對於九龍城的低矮古舊、啟德新發展區的高聳簇新,不高不矮的 新蒲崗好像永遠停留在一種中年的感覺,各式沉默樸素小店、緩慢挪移的居民,定睛細察,盡如中年男子斑駁懶散的鬚根,看慣了變幻,卻懶於言說,或已沒甚麼好說,但有何干?新蒲崗是小小的層層剝落的城、新蒲崗是小小的中年的城。
1980 年代中,在我讀中三至中六的一段日子,常往兩兄弟同學在新蒲崗的家,二人是我們所組樂隊成員,有時週六日到琴行的 band房練習後,會到他們的家延續胡亂的彈奏,同學以電結他接通音效器,投入而激蕩地亂奏 Guns N' Roses、Gary Moore、安全地帶,彈到引發擴音器 feedback的高音和泛音,一邊彈還一邊伸出舌頭或咬牙切齒以自創的方式和應那電音,我則以原音鋼弦木結他為另一位擔任主音歌手的同學彈唱夏韶聲的〈交叉點〉:「命途命途滿是得失分界線 /每步每步都似踏進交叉點」(註3)⋯⋯
〈交叉點〉是一首中年人的歌,那時讀中學的我們其實未完全理解,及至歷經重重流轉,歲月間如樹皮一層又一層地剝落,毋庸咬牙切齒,已逐漸感覺不到剝落的苦楚,我們終於明白,每一處命途交叉的臨歧,我們仍以結他、以自創的亂奏去作出對錯莫辨的選擇,留下一顆顆頹唐卻仍淒美無悔的電音。
樂音與人,又似樹木與城,如那《詩經.小雅》的〈采薇〉將「昔我」 與楊柳連繫出絕美詩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姚際恆《詩經通論》謂乃「戍役還歸之詩」,即軍旅結束者、生還者歸鄉所作,方玉潤《詩經原始》據姚氏之說再衍義云:「於是乃從容回憶往時之風光,楊柳方盛;此日之 景象,雨雪霏微。一轉眴而時序頓殊,故不覺觸景愴懷耳。(註4)」若再著眼於萬物與心的連繫,城市和人,同樣在命途的顛沛錯落間,惜別種種象徵情志所重所依的楊柳,卻仍幸有「今我來思」,依依也好,霏霏也罷,痛感我心剝落間,總盼有萬化的感應,足可超越渴饑與哀愁,待洗盡鉛華,終照見一個大悟於「往矣」的昔我:
雲浮浮,樹影茫茫
萬化的工廠製造出香港
昔我往矣,千層依依
香港行道遲遲可無悔憾
電音錯落間可有淒清的美?
雲浮浮,樹影茫茫
小小的顛沛的中年的城
不知還有甚麼好說
我們前人的生命倦極剝落了
到何處再尋覓,香港製造的美?
註:
1. 有關蒲崗村、彭蒲圍、竹園之歷史變遷,可參考張瑞威《拆村:消逝的九龍村落》(香港:三聯書店,2013)、蕭國健《寨城印痕:九龍城歷史與古蹟香港》(香港:中華書局, 2015)。另參考吳佛全 2012 年的口述歷史講述〈戰前的蒲崗村〉,載於香港記憶計劃「口述歷史檔案庫」。 網址:https://www.hkmemory.hk/collections/oral_history/All_Items_OH/ oha_100/records/index_cht.html#p65757
2. 翁一鶴《香海百詠續編》(香港:翁一鶴,1979),頁25
3.〈交叉點〉,N. Tsuyoshi 作曲、鄭國江填詞,夏韶聲主唱,香港:1985。
4. 方玉潤《詩經原始》(北京:中華書局,1986),頁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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