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豐集團「世界之約」舉辦的活動結集成《樹心邊‧新蒲崗》,這本書寫新蒲崗又寫樹,究竟新蒲崗的樹有什麼特別?這是我第一個想到的問題。如果要回答這個問題,我會以三個「跨」字來解釋。
第一個「跨」是「跨」時空。陳智德〈大千層幻錄〉是全書的第一篇作品,具提綱挈領的作用。〈大千層幻錄〉考據式的解說新蒲崗,格局恢宏,當然能呈現作者的博學與才華,更重要的是作者同列硬資料和軟經驗,並以白千層貫串其中,將新蒲崗幻想成一個從清朝嘉慶年代的空間,變為融合工廠、機場、Band房等事物的地方,正是整體歷史和個體感受的共融。鄭政恆〈彩虹道木棉〉回顧「南來文人」葉靈鳯筆下的英雄樹木棉,其中又常提及清屈大均《廣東新語》,可說是現代與古典的共構,還有香港文學與中國文學的對話,都由木棉樹將過去與現代集於一體。
文學作品其中一個重要元素是敘事角度,陳慧和葉曉文採用的視角截然不同,應當細緻欣賞。陳慧〈T285〉的第一個特點是以第一人稱的角度敘述,訴說一個又一個有關樹的名字的故事。這個敘述視角很好,因為不是明顯的史實,也不是絕對的虛構,界於兩者的辯證之間,其實更能觸動讀者。第二個特點是名字。新蒲崗的樹很多,但以「我」來思考「名字」,便有了新意。「我」的名字從「雀屎榕」、「細葉榕」「正榕」、「波波」變為「T285」。如果每個中文字背後都隱藏一段歷史,令人記住當中的抒情風格和哲理深意,「T285」可以是最沒有獨特性的,但這個英文字和數字的組合,才是最能夠跨越時空限制的名字嗎?
相對於投入的「我」,葉曉文〈不完美楓香〉有一段「楓香價值」的文字,很像在植物學書籍中找到的直述句子,而且新蒲崗好像是文章的背景舞台,為這篇文學作品增添旁觀和抽離的視角。作者道出的現代種植經驗:「原生植物比外來植物更能適應當地水土,亦已經融入自然生態系統,宜多加利用。」(頁67)似乎是有意推翻傳統,但沒有傳統何來現在,兩者之間沒法一下子斷絕,這或許是跨越今昔界線的體現吧。
第二個「跨」是「跨」文化,其中語言的融和是很值得深思的。廣東話有九個聲調,例如有兩個讀音可以延長的平聲,還有三個讀音短促的入聲,有說很像唱歌,唐睿〈浮世衍慶高山榕〉便一文兼二。這篇文章以現時大熱的韓劇《魷魚遊戲》香港版「一、二、三,紅~綠~燈」作為開場便相當吸引,更引人入勝的是廣東話的運用。「哦,你郁咗」、「冇,我有郁到,你睇錯咗啦。係佢郁先啱。」如果將之翻譯為書面語,大概缺少了一點精妙之處,如「郁」即是「移動」,「冇」字從圖象便「看」到意思,增加了視覺效果。至於新蒲崗高山榕是否見證了老人、父親和孩子的故事,就讓讀者好好閱「讀」了。黃怡〈石頭魚〉的對話都用廣東話寫成,而且不用引號,就像跟讀者說話,此謂親切感之一。之二是故事內容,身為喜愛文學的人,怎能不為熱切地以文學藝術為志業的人投以敬佩的眼光?「囉」、「喎」、「咁」、「嘩」等語氣詞,應當是結集在新蒲崗工廠大厦眾人的心聲,讀來真的很「盞鬼」,有否石栗當蠟燭也不怕了。鄧小樺新詩〈無實無虛頻撲曲──新蒲崗假蘋婆詠〉玩「食字」,確實是香港的一大特色,為新詩這種令人有點敬而遠之的文體,賦予一點興味。「頻撲」(pan4 pok8)、「蘋婆」(ping4 po4)、「頻婆」(pan4 po4)和「貧婆」(pan4 po4),不但字形很相近(甚或相同),音調上還很接近,大都是第四聲,聲母都是送氣的p,大多押韻,廣東話是否很博大精深呢。如果再加上「蘋婆」這種植物名稱來源的梵文和巴利文,明顯可見香港正是兼容並包的都市。如果考慮到非廣東地區人士未必能理解廣東話的意思,加入註釋和解說,應該就能解決這個問題,本地文化亦因此而留下寶貴的記錄。
第三個「跨」是「跨」文類。若要展現書中的跨文類特色,便要看新蒲崗街坊的口述歷史。口述歷史有何特別呢?盧瑋鑾教授(小思老師)在《香港文化眾聲道》的〈前言〉說過:「口述歷史的主觀性最受詰難,但這也是口述歷史最精彩可貴之處。」(香港:三聯,2014年,頁6)
的確如此。長春社訪問的新蒲崗街坊,有的已經七八十歲,有的三四十歲,他們講述相同的新蒲崗地方時,讀者便會發現口述歷史的珍貴之處了。相信大家都聽聞過啟德遊樂場,近日上映的香港電影《梅艷芳》主角梅艷芳便曾在這裡表演。葉國慶〈結構變化仍是喜愛〉和莊思川〈在那些將來之前〉都不約而同提及這個遊樂場,有趣的是,莊思川只略述了名字便沒下文,葉國慶則講述他在遊樂場玩過很多機動遊戲和攤位遊戲、看明星如張德蘭演唱、記得動物園的獅子老虎。兩位街坊分別從「個人」經驗敘說啟德遊樂場,只談及自己想談及的內容,但無礙我們從口述歷史之中拼湊出一個比較具體而豐富的啟德遊樂場圖景。
跨文類不只是指文學作品與口述歷史,一虛構一真實,還是訪談內容與文學素材的跨越。賴錦明〈舊蒲崗舊風光〉便說過上世紀50 年代新蒲崗工業區一帶有二戰時的金塔和白骨、采頤花園是軍營,這些資料便很可以成為一部包含驚嚇、鬼怪、奇幻等題材的小說素材了。又,郭杏蓮〈工廠時光〉和冰姐〈當初只道是尋常〉都談到工廠經驗,如果將兩者組合起來,就能構想出一個平凡又具實感的「工廠妹」故事:從前一位女孩要到工廠當童工,但未達法定年齡,只能借別人的身份證登記;放工後便與工友行逛街,有次買了一條水晶項鏈,她發現找錯錢了……
由此可見,口述歷史不只是一個平面、單一的資訊介紹,口述歷史能夠「活躍」文字,將之變成具動感又具質感的故事。
如何表現這樣活潑動人的故事呢?街坊的口語應記一功。例如鄭先生〈新蒲崗零食史〉講及自己的店鋪名為「南亞食品公司」,但跟南亞食物無關,名字純粹是鄭先生父親朋友「阿林」的潮州口音。此外,廣東話如陳穎欣〈女學生時代〉「新蒲崗真係世界嘅中心嚟」(頁294),英文如李健明〈李漢港楷看招牌風景〉招牌「Lead On」。多種語言的直接入文,既能生動地表現香港語言的混雜和多元,為香港的文化歷史保留珍貴的一章,也能讓觀眾有親臨其境之感,領略當時人的感受,或興奮或無奈或傷悲,尤其是新蒲崗的舊時風貌,有時是道地的口語才能原汁原味地呈現的。
還要說下去嗎?《樹心邊‧新蒲崗》的「跨」何止三個,還有「跨」身份。書中除了眾多作家,還有多媒體藝術家(林靖風)、讀心理系寫字的人(野客)、就讀英文系著迷於中文的同學(伍凱彤),無數的街坊……他們以多種多樣的方式共同建構新蒲崗的記憶,發掘和保留新蒲崗的歷史。我們或者可以這樣理解,描述得越細緻,對這個地方的印象越深刻,不過還有其他新蒲崗的樹木,留待我們一一去發現,這又是否應該以另一種形式去回憶和書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