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詞.Comfort Food】拉麵與獨處

散文 | by  朱嘉榮 | 2021-05-02

俯下身,穿過紅色布簾,人潮的喧鬧聲阻隔著,店員嚷著日文走過來,又轉回廣東話。牆壁鑲著一塊板,亮著紅紅綠綠的小燈,提示著空置的座位。店員不看一眼,把我帶到座位。店內以紅黑為主色,配以木紋點綴。所有座位沿著通道兩排,整齊地面對著牆壁排列,以木板相間,就如中學時流連的自修室。那時不太享受這環境,略嫌不自在,又帶點侷促,或其實是太安靜。現在卻珍惜此寧靜的空間。整個進食過程看不到其他食客,只聽到隔壁,傳內吸啜麵條的聲音。這些座位的設計源自日本,名為「味集中」,雖不諳日文,但單從字面看,應是讓人專注食物的味道。另亦曾聽說,這其實原為女士而設,因日本女性怕吃拉麵有失儀態,因此這座位能讓她們也可以獨自走進拉麵店,不怕別人目光,安靜享受食物。不知這算不算是性別歧視,男士其實也需要這些寧靜的空間。


點餐紙上的食物款式不多,畢竟走進來的都是吃拉麵。但口味的變化卻不少,湯頭的濃度及油膩度、麵條軟硬度、要不要蔥、要不要秘制醬汁、醬汁要多少、需不需要加配料。在這一張小小的點餐紙,竟有這麼多的選擇空間。可隨自己心意口味選擇,沒人會加以意見,實屬難得。填好單子,按下前方的按鈕,一雙手從前方的竹簾伸出,把單子取走。竹簾緩緩降下,將服務通道完全遮隔。就像紙箱中的貓咪,把爪伸過來,取去單子,然後躲藏。不打擾别人,或是拉麵店的禮儀。


每個座位都設有冷水閘,能隨意喝到鐵鏽味的自來水。前方的貓咪很快再伸出爪,呈上一碗熱氣瀰漫的拉麵。淡黃色的幼麵屈縮在黑色碗內,奶白色的豬骨湯上,浮著一層薄薄的油。紅色的辣醬點在正中。我放下手機,帶上耳筒,作為進食的儀式,趁熱而食。


這店的味道其實不太合胃口,只是享受這裡自修室的氛圍,可惜香港少有。而麵條亦較愛粗麵,西環有一小店不止麵條粗直帶嚼勁,還有不同口味選擇。曾嚐胡椒麵條,頗為驚喜。每一條人手揉的麵條,都內藏一點點黑胡椒碎。吃起上來有淡淡胡椒香,惹味而不辣,不會喧賓奪主,搶去湯頭味道。而伯爵茶口味的麵條更具創意,有些拉麵店會提供檸檬水,一解油膩食感。這店直接以茶入麵,為濃郁的湯頭帶來一抹清新。雖味道不算驚人,但吃上來淡淡茶香,一試無妨。


說起味道特別的麵條,憶起荃灣某店的山葵麵。那次不知道何來的勇氣,竟點了山葵拉麵。整碗螢光綠色呈上,已心知不妙,映襯我一臉鐵青。但還是硬著頭皮,吃下第一口。它不像胡椒麵慢慢滲出,而是一下子就達到高峰,嗆著鼻竇,直攻腦袋。鼻腔一陣酸麻,淚腺失控。麵條亦頗辣,直灼喉嚨,已嚐不出任何味道。山葵一向是日本料理點晴之筆,現終成主角,令人感觸落淚。我連忙以紙巾抹臉,抹汗,亦遮醜。這兩店的座位都較為開揚,典型餐廳擺設,不是日式拉麵店的設計,大多為二人座位,有時還需與別人拼桌。望我狼狽的食相,沒被看到。


拉麵除了麵條,湯頭更是靈魂所在。荃灣另一店以鰹魚湯為賣點,未嚐已嗅到店內瀰漫著濃濃魚鮮味,馥郁誘人。麵條上還放了一小座鰹魚粉山丘,先嚐一下湯頭,再把鰹魚粉與湯拌勻。整碗拉麵充滿海洋鮮味,沒有豬骨湯的油膩感。淆製湯頭的材料應有充分的膠質,造成其濃稠的口感,好讓湯汁依附在麵條上,一併啜入口中。這店配料多,份量大,正常份量試過一次已嚇怕,從此只叫少麵。微微燒焦的叉燒,由粉紅色的中央,逐漸擴散為米白色的瘦肉,外層包著一圈白色的脂肪,豬油微燒焦後,油香四溢。冬筍先煮沸過,以滷汁浸泡,不會澀麻難入口。而拉麵配料中,最缺不少得溏心蛋。師傅以綿線對半剖開,蛋白熟至凝結,金黃色的蛋心油融融,浮在湯上。蛋白光滑完整,由外到裡,棕褐色逐漸淡化。味道帶鹹而微有甘甜。那裡雖沒有自修室的座位,也沒有伸手的貓咪,但仍有日式的感覺。是那種圍著拉麵師傅及廚房,一排吧桌的小店,好讓食客能看到師傅烹調的手藝。這些店較著重食客與師傅的交流,若沒有其他食客時,師傅就站在你面對,看著你慢慢品嚐。幸好我大多一人前往,店員會把我帶到狹窄的一隅,一處被拋棄的座位,側旁的桌子坐著雜物,牆的轉角造成死角,無人注目,店員亦不會經過。


曾到東京的一間拉麵店嚐蝦沾麵。那店在鬧市附近的小巷,跟著手機地圖,在多條小巷轉了又拐,夜色已深,不知不覺到了杳無人煙之處,有點膽怯。正放棄之際,見一小店透出黃光,伸出一條人龍。見此人龍,頓感安心,一是有人陪同的安心,二是對味道的安心。走進店鋪,食客大多為當地上班族男士,穿著西服走進來,坐在吧桌。除下外套,鬆開領呔,解開頸喉鈕,專注地享受拉麵。店內裝修簡約,沒有電視,沒有播放音樂,鄰座發出爽快的啜麵聲,如入無人之境。麵呈上來,橙紅色的蝦湯沾汁,蝦香瀰漫,淺嚐一口,蝦味已在口爆發,來勢洶洶,濃郁鮮甜,一試難忘。粗麵以小麥製成,陣陣麥香,所有配料掛上蝦汁後,都昇華至另一層次。鄰座的食客,吃得大汗淋漓,面前的碗甫空,鐵著臉的師傅便呈上新的麵條。他把麵條倒進湯汁,繼續開吃,豪邁不羈。最後再把高湯加進沾麵汁,咕嚕下肚,穿回西服,索緊領呔,向廚師微微躬身,打了嗝,或是舒了口氣,走回東京鬧市。


靜靜吃完眼前的麵,耳筒播著日文歌曲,時而激昂,時而輕快,幻想自己出走異地。日本的拉麵店連下單都在自動售票機購買,有些甚至沒有人帶位,有空位便逕自坐下, 不用擔心說「一位」的尷尬,也不怕有些食店沒有一人座位,自己彷彿做了壞事似的,浪費了别人一個位置,也不用承受別人目光。好吧,我知道這只是過慮,或根本沒人在乎。但我還是嚮往日本的店,可以不接觸任何人,悄悄的來,悄悄的走,只留下一個空碗。

隨著一句日文的道別,穿過紅色的布簾,繁華鬧市又再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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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嘉榮

香港中文大學文學碩士。曾獲大學文學獎、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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