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詞.Comfort Food】與自己圍爐取暖

散文 | by  言肇生 | 2021-08-16

一直對comfort food(姑且譯為「療癒食物」)的運作機制心存懷疑:咬一口菠蘿油就能逃離眼前困境,找回舊日的溫暖?未免太自欺欺人了吧。何況承認自己需要外物安慰並不是甚麼光彩的事。然後我發現自己正在調今晚的第三杯Grog。


Grog應該是最容易準備的雞尾酒了。只要將一份冧酒、兩份熱水、約莫一匙蜜糖和可有可無的兩片檸檬全倒進杯裏拌勻,你便得到一個機括,能讓思考變慢、世界蒙上一層霧,而且不會刺激喉嚨。白冧酒明明是提煉蔗糖的副產品,透明如水卻散發醇厚奶香,四溢如新鮮出爐的牛油蛋糕,可是香氣更深沉一點,埋藏着世界的鋒刃,冷不防劃出一道口子。我通常先倒一小杯冧酒,一口喝盡,再倒出用來沖Grog的份量,等待千萬根細細的針在口腔裏炸開。蜜糖是凝滯的熔岩,要待熱水撞下才緩緩化開。一種溫暖的藥。


作為安定神經的藥物,煙和酒有何分別?大概是牽拖的器官不一樣吧,前者是肺癌和鼻咽癌,後者是肝硬化和乳癌。除此以外就是煙草早被妖魔化,憎惡者甚至動用到「道德污點」那樣的語言,酒則不然。相同的是,兩者均由自身的害處定義:多年前我的論文停滯不前,氣管炎個多月仍沒有好轉,我無法講完一個完整句子,不斷咳嗽,失去嗅覺。當時很清楚自己需要甚麼。第四還是第五次看西醫時我問醫生,吃那些抗生素的時候還能不能喝酒。他先是一怔,說不可以,「咁你有冇食煙仔?」


我為自己發明這種藥的時候,並不知道二百多年前早就有人給它起名Grog,Grog甚至一度成為英國皇家海軍的標準配給品。在16至19世紀的大航海時期,由於帝國版圖不斷擴張,軍艦航程日長,船上貯存的飲用水無法存放這麼久,不到數星期便已變酸發臭,甚至滋生青苔,難以下嚥。當時英國海軍會向士兵派發啤酒、白蘭地等酒精以改善食水味道。1655年英格蘭佔領牙買加後,冧酒逐漸取代啤酒和白蘭地成為海軍配給品。18世紀初的水手每人每日會獲發半英制品脫(約284毫升)的冧酒,酒精含量最少57%。這麼說來,當時船上每個軍人的血液酒精濃度都遠遠超過現代人為酒後駕駛設下的門檻。有些人甚至會儲起數天的配給,然後一次過喝掉。1740年代海軍上將愛德華.弗農(Edward Vernon)為減少船上的醉酒問題,下令以三份水稀釋配給的冧酒,創造出今日的Grog。


酒精原是為了解決問題而喝下的,跟一切療癒食物一樣不健康,甚至可能致命,但有時必須。


醉酒是怎麼一回事呢。觸覺遲鈍如被海水包圍,然而別的感官都無限放大。第一次喝醉時,我在漆黑的K房中不唱歌,只灌酒。沙發是海,人聲的潮汐推着我,不知自己還是友人的衣角撩過,空氣形成密度不一的隱形球體在水面滾動,螢幕上有陌生色塊漂流,浮萍一般聚合,又散開。酒精流入血管,我想到許多說錯的話、已經無關的人、再也沒法走上的路。身邊所有人驀地透明,胃裏翻滾着一生要說的話,暈眩的感覺在站起身的一刻達到頂峰,結果還是趁無人注意摸到洗手間,以嘔吐處理掉腦海中打轉的話。


這樣的事以後還有許多,只是其後世界急速崩壞,K房裏的朋友有人北上,有人再也沒有聯絡。


牛津英語詞典對comfort food的釋義是「讓人感到安慰或舒適的食物,通常高糖份或高碳水化合物,且會使人聯想起童年或家常菜」。由是我明白,療癒食物的本質不免是懷舊的:透過召喚過去的碎片,與舊日身處溫暖中的自己連結,說服自己終會越過當下的困頓,重新建立美好的日子。


【無形.Comfort Food】 唂咕的苦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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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肇生

從事翻譯,經常希望重新開始,認為語言可以創造另一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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