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Comfort Food】 懷舊的雞心粥與放縱的菠蘿油

散文 | by  陳廣隆 | 2021-04-29

小時候天真爛漫,生活簡單,很少會提到comfort food,也不明白其意義。正如當世人都不再重視truth時,總盼有賢士提出inconvenient truth震聾發聵,反過來想,長大後感受到生活有多uncomfortable,便開始需要comfort food舒心暢胃。尤其是今天的香港,這是在營營役役、鬱抑苦悶之中的重要慰藉,必不可少;常有人提倡脫離comfort zone尋求挑戰,卻幾乎沒聽過要放棄comfort food的。


Comfort food似乎沒有中文定譯。在餐桌上煮文食字的鄒芷茵,曾舉例指出有譯「安慰食物」、「舒適食物」和「療癒食物」的,都是歐化語法,表達能夠安撫人心、紓緩情緒、療癒精神的食物的概念。從事翻譯的吳富強則拋出許多建議,包括「舒服食物」、「滿足餐」、「安樂茶飯」、「安慰型食物」、「思鄉菜」等,又提到台灣常用「治癒料理」和「胃安菜」,但各有各不足,如「餐」和「菜」就太正式,而且東西南北的comfort food份量往往大異,至於「思鄉」之類對應的comfort範圍則太窄,像縮胃手術般限制了我們的趣味想像。最後他只能在「舒心食物」和「舒心輕食」之間權宜落墨,強調的是「舒心」的效果。


確實,如循其本,據說comfort food一詞最早可追溯到《棕櫚灘郵報》(The Palm Beach Post)在1966年的故事,當中說的是︰Adults, when under severe emotional stress, turn to what could be called 'comfort food'—food associated with the security of childhood, like mother's poached egg or famous chicken soup”,有壓力便求解放,希望回到孩童時受保護的安心狀態,飲食是中介,童年回憶、家常口味、暖暖親情都可以是關鍵詞。起句將comfort food定為成年人才能懂得的滋味,不知算否年齡歧視,但童年常吃、愛吃的,和成年人的comfort food常常是同一回事。


我懷念的童年comfort food,最早的記憶,是剛戒奶那幾年媽媽常煮的紅蘿蔔雞心粥。那時我坐在嬰兒學步車,像大頭外星人駕駛飛碟在狹小的家裡亂走,午間媽媽煮好粥,便捧著大碗追著我逐匙餵食。紅蘿蔔和雞心都切成小粒,很易入口,前者甜,後者鮮,一般家庭會用粗雞肉,就沒那麼香口,嚼起來也較乾身。通常品嚐到美味,我就會坐定不動,但兒時沒有意識,一發脾氣,就整碗粥推倒,弄得媽媽、自己、學步車、地上通處都是,回想她抹著額汗整理的辛勞模樣,一點也不comfort,實在只有愧疚。後來大了幾歲,愛跑愛跳的性格沒有改變,那時父母在禮頓道開了家小小的體育用品店,工作忙碌,無暇照料我這小頑童的肚皮,下午茶時間就給我三五塊零錢,叫我自己去近希雲街的街角處的街坊麵包店買個豬仔包喫。我也忘記為何是豬仔包,大抵是想我少吃甜食吧,我也乖乖聽從,兩店之間其實只不到幾步路程,於小時候的我已是場短短的冒險,啃著硬得幼齒也麻軟的硬皮麵包,看著馬路上的汽車來來去去,若有所思就是一個下午。如今父母的店早已倒閉關門,禮信大廈不時傳出天價重建藍圖,希雲街成為foodie們愛打卡的美食小巷,當年的簡單風味已不復再。媽媽不再煮雞心粥,我也久沒啃過豬仔包,偶爾我會吃百老匯電影中心附近的明記雞雜粥,在大坑Plumcot買個可能是香港最好吃的baguette,就當是一種類比式的懷緬,雖然仍有一定安心作用,食品也好像升了級,始終難以還原本來的味覺記憶,就像《花椒之味》(2019)麻辣火鍋和《孤味》(2020)的俄羅斯軟糖,兩部電影的女兒們念茲在茲的兒時之味,至親不在後已久變質,要花很多力氣才重拾得。


因此,倘若comfort food一定要與「the security of childhood」有關,那很多人長大後已不幸地失去comfort的可能,只能靠代替品頂癮。成長的證明就是我們必須找到屬於自己的樂趣,comfort food的舒心機制自需如車仔麵的菜單般項目繁多還可自由配搭,才能對應千差萬別的口胃。鄒芷茵根據學術研究,指出「comfort food可分成懷舊(nostalgic)、放縱(indulgence)、便利(convenience)等不同類型,涉及身分(identities)、歸屬(belongings)及社會建構(social construction)等概念」,通常是價格親民、方便進食、唾手可得的——我們很少視山珍海錯為comfort food,因為既昂貴且不易烹調,那麼較易購得的精緻小點心應該無人不歡迎吧,但是像《紅樓夢》約十次提到吃點心,卻沒有那一次有提到具舒心之效,例如在第四十一回眾婆子侍奉賈母吃點心,見食盒內兩樣蒸食,一件藕粉桂花糖糕一件松瓤鵝油捲,賈母都沒興趣,另有兩款炸物,一是螃蟹餡小餃兒,一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麵果子,我單是讀到名字已經口水直流,能吃半啖也必感comfort,賈母倒是皆不喜歡,還皺眉嫌棄「這會子油膩膩的,誰吃這個?」果然大富人家煩心之處與平民百姓不大相同,不同階級需要的安心味道也大異。


一般打工仔對comfort food的想像,大抵就像朱古力或能量飲品廣告般,在百忙中吃一口,就充滿精力再拼工作,comfort只是一場費用便宜但耗時奢侈的休息,身心無疑得到短暫的安慰,卻肯定不是安樂。是故一直有假說認為comfort food多是高卡路里或偏甜的食品,在不自覺間為肉體提供繼續推動薛西佛斯之石的能量。可是《大西洋》(The Atlantic)雜誌幾年前出過一篇文章,題為Why Comfort Food Comforts(上文提到的comfort food詞源考據,也出於此),就引用心理研究分析,舒心食物固然與我們過往的經歷有關,一如前文所提到的,但重點在於情感的聯繫及想像而非味道本身,而且是否含有高能量也非宏旨,好比不少人在繁忙間吃碗低糖麥皮已感愜心,換句話說,comfort與food的關係其實非常隨意,全在主觀的心,不在客觀的食,一切「may be nothing more than an excuse to indulge in an old favorite」,甚至是新是舊也不要緊,能在想吃的時候就能吃到(但往往不能夠),一杯清水也可以是comfort food。再說我們的年齡、慣吃的菜系,都影響我們的comfort要求,像學者任韶堂(Dan Jurafsky)在《食物語言學》(The Language of Food: A Linguist Reads the Menu)一書花了一整章探討「中國人為甚麼沒有甜點」的問題,也可擴闊我們對甜食與滿足感的思考。


東拉西扯大半篇還未說到自己的comfort food,或有湊字數騙稿費之嫌,其實是因為今天我之嘴饞一如腰圍數字,越來越闊,實在沒有特定的comfort food,也可說是為人花心,只要好吃就能滿足。蔡瀾曾試譯comfort food為「過癮食物」,然而他覺得這譯法「不包含了美味」,而且「食物」一詞「也不親切,也太累贅,不夠簡潔」,最後決定改稱「滿足餐」,我倒是認為「過癮」一詞非常好,剛巧能對應我個人的comfort感覺。最重要過癮,而對我來說最能集懷舊、放縱、便利於一體的美食,乃係菠蘿油,夠地道,夠「邪惡」,做得出色者,外脆、內軟,牛油要厚得牙齒咬著有明確的切削快感,入口後有瞬間融化的肥美溫度(近年興起吃冰鎮菠蘿油,冷熱強烈對比的感覺是挺有趣的,但就略減膩滑了),方為佳品,欲更上一層樓,如大坑順興茶餐廳的滑蛋菠蘿油,內外俱妙,配合鮮嫩汁滑的炒蛋之香,是老字號茶餐廳才有的簡單而親切的風味,離開了我城就很難吃到。有時候工作累了,想更放縱一點,便再點一杯港式凍奶茶,邪惡之上更添邪惡——我長大後幾乎逢喝奶必瀉,但為了那淺澀而甜滑的滋味,總是忍不住,試過連續喝三天,瀉出血來,腳軟無力,卻仍是大呼過癮。這是故意陷溺在uncomfortable的感受中才能享受到的comfort了。是的,活在今天,面對排山倒海籠罩身心的discomfort,我們要強身健體,飲水也可以是comfort food;至於心靈上的舒心食物或過癮之味,縱或感愧負於困乏中之人,也不妨在疫症過後,結隊尋覓吧。


延伸閱讀︰

蔡瀾〈我們的comfort food〉,《蘋果日報》,2011年11月4日

Why Comfort Food Comforts by Cari Romm, The Atlantic, April 4, 2015

吳富強〈Comfort Food──舒的是心還是胃?〉,《明報月刊》2019年5月號

鄒芷茵〈來自十九世紀的溫暖 復古芝士通心粉〉,《明報》,2020年8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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