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起,蕃薯悄悄取代米飯,成為渡鴉家中的主糧。母親每隔幾天便會購入一大堆蕃薯,把它們晾曬在窗邊,待乾透後便原顆蒸煮,存放在大碗裏,從早吃到晚,弄一次夠吃三天,很是便利。一天不吃便渾身不自在,上癮一般。
「蕃薯是我們的命根。」
一天早上,母親一邊剝着蕃薯皮,一邊感嘆。渡鴉默默地點頭,又連皮把一顆小的塞進了嘴巴,美滋滋地咀嚼那甘美之物,深深贊同。吃了兩顆拳頭大的仍意猶未盡,母親又從桌下拿出一個大玻璃瓶,從前用來放醃蘿蔔的,如今擠滿了捲曲的烤蕃薯片,她像摸小孩的頭般溫柔地扭開圓圓的蓋子,撈了一大把。咯嘣、咯嘣、咯嘣……一臉滿足,皮膚在和煦的晨光下帶點粗纖維的質感,泛着雞蛋黃。
蕃薯就像個來路不明的完美情人,親密而危險。渡鴉在黃昏時盤腿閉目,隨時間沉入夜幕。她相信日夜交接的神秘時刻,最容易帶來啟悟,幫助她理解蕃薯的意義。引導冥想的聲音說:「想像自己是一棵樹,從脊椎底部生出了根,一路伸展開去,穿過一切障礙,直入地核,與大地緊密連接,感受一股能量泊泊流入根部,湧上身體,再從頭上冒出枝葉,向天空生長。」
抵達地核的過程比預想中困難,她必須從處所穿過十八層高樓,她的根部到達十一樓,便失去所有力量,卡住了。她好像一盏吊燈,懸在天花上,俯瞰着那凌亂的房間。一個十來歲的女孩睡在沙發上,困惑地看着她,或其實並沒有看見甚麼,只是在思考自己的煩惱,例如為了明天將搬到更高的樓層而焦慮。渡鴉把意識收回肉身,鬱悶地張開眼睛,卻甚麼也看不見,只聽見胃孤獨地哀鳴,呼喚着屬於塊根的蕃薯,協助她與土地相連。
由那時起,渡鴉吃蕃薯吃得更兇了,有時甚至讓母親倍感威脅。疫情愈趨嚴峻,二人無處可去,窩在懸浮半空的家中,為了爭奪蕃薯各不相讓。母親像隻護食的狗,咆哮如雷,說着極難聽的話。渡鴉每每回想都感到可笑,一向沉靜的母親竟然會為了幾個蕃薯如此失態。面對母親的言語攻擊,渡鴉並不計較,她全副心思都在蕃薯上,她清楚比唇舌之爭重要的是甚麼,總是趁母親激動分神的時候,如同技藝高超的魔術師把兩個蕃薯收藏到袖子裏。
地心之處必有甚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渡鴉從母親的過度反應判斷,她也許比自己更早察覺蕃薯與前往地心的緊密關係,也許這就是把蕃薯引進餐桌的目的,她未預期渡鴉會發現當中的奧秘。渡鴉估算二人所食的蕃薯量不會相差太多,母親強化「根」的進度大概與她相約。為了證實自己的推斷,她試探地提起十一樓的女孩,但母親只是一臉漠然,彷彿甚麼也沒聽進去。渡鴉覺得母親愈來愈像個正值青春期的反叛少女,善變而狡猾。
第二次嘗試時,渡鴉終於成功突破了十一樓,經過的時候她發現那單位已經人去樓空,牆上遺下稚氣的鉛筆塗鴉,歪歪斜斜地寫着八個字:「行星午後,我們接吻。」像某個故事的開首或結尾,又或可用以命名一首詩或一幅畫。渡鴉想到了中二時作為美術課習作畫過的一幅宇宙畫,所有的星球都是一顆綴着閃粉的眼球,因為太刺目而無法看見彼此。完成後因絞盡腦汁仍無法將之命名,結果始終沒有交上去,還在搬家時刻意遺留在舊居所。「行星午後,我們接吻。」曖昧的聚光燈打在冰封記憶中的塑膠彩宇宙,延伸到畫外的視神經顫抖起來,在看不見的地方纏綿熱吻。
漆黑中,渡鴉分不清已到達地心,還是滯留在記憶裏的太空奇譚,也不清楚她是筋質的神經,還是滿佈鬚絲的植物根部。唯一肯定的是那如蛇的陌生人確實曾經在離她咫尺之遙處停下並遲疑,由期待轉為失望,繼而哀傷離去。雖然看不見對方,但對那微妙的情緒變化之感應教渡鴉無比尷尬,好像壞了什麼大事。翌日,她罕有地叫了外賣,虛怯地把蕃薯全讓給母親。母親未有察覺她的異樣,為突如其來的豐足欣喜若狂,流露出少女的神態,彷彿仍舊衷心期待着那場永不再臨的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