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無厘頭、不喜劇的那個吳孟達

斯人已去，但有沒有辦法在完全不談周星馳的情況下追憶吳孟達的電影人生？畢竟關於他們半生恩怨反目與冰釋的江湖傳聞，早已經比他們生平合作過的那些電影還要多。我想，就從他們最後一次合作的《少林足球》之後開始談起。


周星馳的喜劇不一定需要吳孟達的陪襯，沒有吳孟達的《國產凌凌漆》和《回魂夜》同樣都很成功，其實反之亦然，據聞吳孟達曾經是香港身價最高的男配角，是黃金綠葉、配角之王，他有本事襯托任何主角、任何片種，紅極一時的周星馳式無厘頭喜劇，嚴格來說只是其一。沒有周星馳的吳孟達，同樣都可以很出色，譬如說，當香港再無紅花可以襯托之後，吳孟達曾一度到台灣發展，拍過一部《白色巨塔》。《白色巨塔》絕對不算是吳孟達的代表作，但劇中的吳孟達突然變成一個「明明看了十多年都會不認得的演員」的這一件事，當年深深震撼著我。《白色巨塔》的吳孟達是一個更為蒼老，而又老奸巨狡，惡毒精明，被名利和權力腐化的勢利老頭子，那張來自《賭聖》和《整蠱專家》的嬉皮笑臉，突然不再可愛傻氣，站起身子並不糊塗，目光閃過總是暗藏陰險，彷彿更顯得跟在「喜劇之王」身後負責舉球和「鋪梗」的那些年，吳孟達都只是輕輕交戲，做個稱職而單薄的陪襯品。他可以更多、更好，可以改變戲路，但觀眾收貨，主角舒服，不覺得受到威脅，他便自得其樂，無謂喧賓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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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主角命」要講天賦，吳孟達是沒有的，但一流配角其實都講資質。吳孟達剛出道時加入電視台，某程度上已是（作為配角而言）鋒芒畢露，因為他很快便取得《楚留香傳奇》第二男主角胡鐵花這個角色。至於主角楚留香，眾所周知就是當年風度翩翩的「大俠」鄭少秋。換言之，早在周星馳與吳孟達這一對黃金拍檔出現之前十多年，其實吳孟達已經精通陪跑，扮演過影視紅星、萬人迷身旁存在感飄忽的綠葉配角。後來《楚留香傳奇》翻拍過許多遍，亦有很多演員演過胡鐵花，譬如黎耀祥、陳浩民，但觀眾心裡有數，他們只是不夠出名，或者已不再那麼出名，所以「淪為」男配角，但吳孟達並不是退而求其次才做配角、做二把手，而是本身就不可能擔正扮演楚留香。他濃眉大眼，粗聲粗氣，率直得來笨拙，永遠就是負責襯托楚留香何其氣宇軒昂、艷福無邊的酒鬼莽漢胡鐵花。印象中，吳孟達是歷代胡鐵花之中顯得最好的一個。當然，胡鐵花亦是吳孟達其中一個演得最精彩的角色。

但後來我們都會知道，吳孟達的現實人生比起自己飾演過的任何一個角色都更糟糕。幕前發展順遂，背後卻是爛賭、酗酒，風流成性，恃著名氣完全沉淪在香港影視娛樂最為蓬勃的黃金年代。過去香港，娛樂事業大於一切，明星光環確實可以混淆視野，為觀眾製造許多想像，但今日政治現實黑白分明，我們都已經接受了演員的藝術成就與其人格沒有必然關係，吳孟達除了是個好演員，是香港其中一個最重要的男配角，都不過是個為名利打滾半生的戲子、藝人、護旗手，其實沒有太多值得悼念。吳孟達近年屢傳病危，而每一次傳媒與成長於八、九十年代的觀眾，興許都在關注昔日的黃金拍檔會否出現，會否為他說什麼道別的話。其實對他們來說，一切都未必重要，兩個專業的演員，要說的話，命中注定都在電影裡面說盡。

原來，最後還是無可避免談到了周星馳。我也是看著他們無厘頭喜劇長大的那一代，最念念不忘，想來都是《武狀元蘇乞兒》。其實這個故事並非真的那麼無厘頭、那麼喜劇，而在他們兩人的無數合作之中，這一次亦相當特別。因為吳孟達並不完全是周星馳的陪襯，電影最重要的訊息，反而在吳孟達身上。周星馳為博紅顏一笑，上京投考武狀元，但官場醜陋，奸人設局陷害，以言入罪，用酷刑廢了周星馳武功，再將他和吳孟達兩父子貶為乞兒，剝奪兩人所有財產與尊嚴。從少爺仔變為地底泥的周星馳，早已心灰意懶情願等死，但吳孟達始終不肯放棄，為兒子四出奔走，張羅每一天、每一口糧，忍辱負重，都要捱到最後一刻。

認命，但從不認輸，只因為這個父親仍然深信兒子有朝一日會振作，他會回來。無厘頭喜劇之中，都有動人時光。戲如人生，或者他們之間都曾經有過這份真誠，然後失去。亦是我們這個艱難的時代裡最不容易守候的美好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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