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衝書店】談一間英文書店的結業或轉型

其他 | by  彭依仁 | 2020-07-31

辰衝近日結業,李聲揚在臉書上寫了一篇批評文,我讀過以後,又在臉書上寫了些話,引起了朋友的一些反應。我主要是針對從臉書相關文章回應中,將辰衝結業視為「一個時代的結束」的人﹔其次,我反對任何美化或醜化辰衝的說法,我認為辰衝結業不值得被懷念或被撻伐﹔再者,辰衝結業也不是「一個時代的結束」,辰衝早在十多二十年前就已經萎縮成植物人了,換句話說,辰衝早就應該進入歷史故紙堆裡,這樣一間早已「衰亡」的書店,不過是香港歷史的一頁,實在不應該拿來跟那些到目前為止仍艱苦掙扎的小型書店比較。後來我從分享我那段話的朋友臉書中,看到有人指出辰衝事實上沒有結業,而是轉向成為網上書店,而且高價英文書(以昂貴的相冊、畫集為主)和陳舊的一手英文書並不是辰衝主打的書籍,相反,教科書籍才是辰衝主要收入來源。


我想,一間書店結業能夠引起廣大讀書人的討論,必然是與他們在書店那裡留下的記憶有關﹔可惜的是,在網上的討論或者朋友對我那些文字的回應中,我很少看到有人分享在辰衝訂購教科書的經驗,故此我只能得出一個結論﹕當大家討論辰衝結業時,大家第一時間想到的,必然是在辰衝書架間遊逛、買書的經驗。有人說辰衝結業其實應該稱為向網上書店的轉型,但這種轉型在我眼中,是不明智的,因為香港網上書店的發展一直不成熟,香港也不像台灣甚至中國大陸或美國那樣,需要網上書店去補足運輸物流的問題。當然,辰衝本身確實有自己的物流團隊,雖然規模不大,卻足夠處理網上圖書買賣,尤其是學校的大量訂單。


近二十年來,香港出版業及書店零售業均面臨一個大趨勢,這主要是香港政府教育政策的副產品。為了推動教改,並掌控全港所有學校的教育內容,香港政府一直以資助額操控了學校行政、教師言行,但香港政府也向學校發出購書撥款,並要求學校將整筆撥款運用在書店購書方面,這又給學校老師、圖書館主任帶來額外的難題。由於學校必須上報購書對象資料,故而這筆撥款變相又成為資助背後由中聮辦經營的聯合物流集團旗下書店(即三聯、商務、中華)。這是書店業界內的常識。本來大有大做,小有小做,吃不了學校訂單也沒大關係,但在寸金尺土的香港,昂貴的租金令書店經營困難,不少書店不得不考慮專攻教科書或中學參考書市場,其結果必然令書店更少售賣那些內容有深度但銷售量不高的書籍。


香港英文書店尤其處於這樣的邊錄位置,但它們當中有不少以外國人或遊客為目標,在新冠肺炎肆虐全世界之前,它們其實仍可以靠賣銷暢英文小說、財經商管專書、政情或普及社科書籍來維持生意額。這些書店大多位於香港島,而外國人或外國遊客大多在香港島活動,如果不是新冠肺炎的話,它們也不致於要考慮結業。辰衝本來也是一間英文書店,但略有不同﹕首先,辰衝由本地華人創立,而不是像Dymock(澳洲)或Page One(新加坡)那樣的外資集團﹔其次,辰衝在香港經營多年,早已成為香港文化銷售業的一個icon,從那像傳統印章的招牌,到書店內的裝修佈置,都令人想起幾十年前香港作為一個經濟起飛、夾雜多元文化的殖民地國際城市。


以尖沙咀樂道物業為總部的辰衝,也曾經在尖沙咀海運中心、金鐘太古坊擁有分店,然而踏入廿一世紀,這些分店紛紛結束營業,剩下來除了樂道總店,就只有位於中大、港大的大專分店了。


一間書店除了要賣顧客需要的圖書外,還應該讓讀者認識到一些有價值的新舊書籍,就後一點而言,辰衝的營銷方針明顯不及格。它們書架上絕大部份書籍都是放過很多年的一手書籍,乏人問津又從不割價傾銷,如此舊書一多,就沒有空間留給新書,而且讓整間書店充滿暮氣沉沉的感覺。由這一點可以看來,辰衝管理層對書店零售其實沒有那麼大的熱情,否則不會任由書架變成一池死水,日漸生塵。


我曾在辰衝內工作過一個月,說來也不是有甚麼發言權,因為像我這樣曾在那裡工作過一個多月或短時間的人,也不在少數。我相信大多數曾在那裡工作一段短日子的朋友,也可以得出一個印象:那就是辰衝寫字樓與總店門市隔了幾層樓,感覺上寫字樓就像尖沙咀那些自七、八十年代起租用商廈單位的貿易公司。雖然位處城市中心,但尖沙咀仍有很多自七、八十年代經營至今的貿易公司。辰衝總部就位於那片開始顯得老舊的商廈叢中間,既遠離旺角那樣的平民化市區,又遠離像中環那種充滿金融家、銀行家、外國人和專業人士的商業中心,它還要像大型商業機構那樣從四、五樓發施號令「營運」地面門市。


關於辰衝結業,新聞的說法是業主追討所欠租金並入稟收回總店舖位,也有熟悉書店歷史的人指出,書店創立者後人對保留舖位與否有不同的看法,不管如何,整件事予人印象好像是書店門市拖累集團零售事業似的。也許,真正拖累辰衝的是百多年歷史這個大包袱。上世紀二十年代,香港雖華洋雜處,熟悉外文書刊的人卻不多,那時候,像辰衝那種標榜中西文化合璧的書店自然備受尊重。可是經過七、八十年代至今日的兩文三語教育,加上資訊流通的速度越來越快,實在需要改變書店經營格局。香港的英文書店也許不需要像台灣獨立書店那樣走文青路線,但也要爭取年輕一代讀者。


在臉書上,我形容辰衝的市場定位仍停留在八十年代,等待高等華人讀者來買那些好像很「高檔」的昂貴英文書。作為一個人文書籍讀者,我自然希望一間書店賣更多文史哲書籍,滿足讀者在知性上的需求。一般來說,辰衝的英文書大多是一手價極其昂貴、但在二手市場乏人問津的大部頭相冊畫集,這類書恰好是最賠本、最賣不出的。這就是辰衝總店門市給人的印象,但當然也有例外的,作為一間歷史悠久的英文書店,辰衝一直訂購不少由牛津、企鵝等國際級出版集團的系列圖書,撒網次訂購也把很多極難找到的圖書一併網羅過來。我還記得千禧年前後曾在那裡買下一本由Da Capo出版的阿波利奈爾藝術書信集,也曾在總店二樓書架上發現芝大出版中世紀伊斯蘭哲學家阿爾法拉比(Al-Farabi)注疏及簡論阿里士多德《解釋篇》(De Interpretatione)的英譯本。這類書籍有時可能從某些出版社訂單上一併訂來的,也可能是沒認領的訂購書。


我一直認為,辰衝把自己標榜成為像Dymock一類外國人風格的書店,觀察它屬下的Hong Kong Book Centre或者Kelly and Walsh,也有這種印象。從裝潢看,這類書店似乎格調較其他書店的高,而且好像靠做外國人或香港中產的生意來維持經營,可是像Dymock之前擁有更多分店的Page One連鎖集團,其實沒有被外國人養起,甚至本地中產也沒有真正養起它們。我想,很多外國人並沒有我們想像般喜愛讀書,而且他們更習慣買二手書,尤其是二手推理或奇情小說來閱讀,這也是為何香港島某幾間二手書店仍能生存下去的原因。


還有一個我想說又不敢說的原因,是與辰衝整個經營思維有關的。經過幾代人的努力,辰衝在九十年代擁有數間分店,那時候香港雖然號稱「文化沙漠」,但稍後來港經營的Page One足可證明,當時有不少肯掏荷包的讀者,為何在千禧年過後,辰衝這些分店仍要結業收場﹖個人認為關鍵在於經營者家族本身,他們對書店營銷也一直存在分歧,有人不希望保留總店,有些人認為總店很重要。另外,這樣一門歷史悠久的家族生意,在公司內部也自然留下不少思想守舊的皇親國戚,他們甚少考慮改變購書方向,或者改變門市佈局,更不會主動與讀者建立關係,只大部時間坐在寫字樓,處理例行的行政事務,只會偶爾走到門市。與這種以大型機構商管和刻板分工制度來經營書店的方法相比,小型書店更能靈活地經營與每位讀者的關係,而一間書店存續的關鍵因素建立於它與讀者的互信之上。


辰衝結業是否意味著香港傳統經營方式已經走入死胡同呢﹖自金融風暴以來,這些在七、八十年代大行其道的大型機構,已漸漸無法應付新時代的挑戰。辰衝書店之所以沒有立即死亡,原因或許在於他們買下總店所處大廈的部份業權,還可以收租度日,但就門市經營來說,他們無法承受昂貴的租金,又必須維持雇員的收入,而大多數人都在那裡工作了很多年,用十年如一日的方法來應付工作。這樣看,轉型也是歷史的必然。


【虛詞.讀】讀


本來一間老店最終結業或放棄自己的門市,定必會令廣大讀者緬懷一番,不過像辰衝這樣不需要經營公眾形象,只專注於豐厚盈利業務的公司,又很難令愛書人有一絲眷戀之情。話雖如此,這種向教科書的轉型也是大勢所趨,可惜在這種大書店偏向教科書的趨勢下,即使像三中商這類大型連鎖書店也只會淪為教科書專賣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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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依仁

詩人、評論人,著有詩集《灰鴿自由行》、書評集《日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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