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映嵐專欄:火宅之人】透明人間

專欄 | by  查映嵐 | 2021-09-24

原來戴口罩的日子已經進入第三個月了。武漢肺炎疫情仍未消停,有專家估計疫情將持續至年底甚至明年,全球人類也只能繼續在洞穴中摸黑前行,無人知道前方是什麼在等待我們。

「世上突然出現快速擴散的致命病毒」,這聽起來好像荷里活大片般不真實。最近有人重提2011年的電影《全境擴散(Contagion)》,全巨星的陣容,桂莉芙柏德露、琦溫絲莉、麥迪文、祖迪羅、瑪麗安歌迪雅,劇情與現實驚人地相似:先是人類在中國亂伐森林,導致失去棲居地的蝙蝠飛到養豬場;在豬身上的病毒和蝙蝠病毒結合、異變,隨豬體去到澳門一家賭場的廚師手上;桂莉芙柏德露先是和廚師握手,其後又在賭場和多名職員和客人接觸——沾上病毒的人在澳門這個全球資產階級樂園短暫聚合又迸散,於是這種怪異病毒極速在世界各地播開,人們突然病發、倒地,然後迅速死亡,作為物種的人類進入倒數計時。怎麼看都是一部準確得叫人吃驚的預言書。


當年曆上的數字從2019跳到2020時,誰也沒想到我們同時從一個恐怖時代切換至另一個恐怖時代。2019的恐怖是腥紅的:五星旗的紅,護旗手們洗版時滿屏的紅,警棍與槍支擊打出的鮮烈血紅... 那扎眼的紅一時間退潮了,倏地換成一種透明的恐怖。不是德州電鋸殺人狂的凶神惡煞,不是長髮貞子的陰森慘白,而是像《隱形人》般,因為隱形而感覺無處不在,獵物的毛細孔全部賁張,全方位吸收悚懼。

病毒肉眼不能見,殺戮無聲,放眼看去,滿街途人誰都沒有殺人動機、但誰都可以是殺人兇手。我們突然意識到身體之脆弱,沒有護城河沒有碉堡,除了那一片晾在鼻樑上的薄城牆根本無以防禦——但至少我們可享現代醫學附贈的一點安心感,幾百年前在黑死病肆虐的時期,那恐怖才是真正無孔不入。薄伽丘在《十日談》中如此描述那場殺滅歐洲一半人口的瘟疫:最初的癥狀是「在腹股溝或腋下出現腫脹,一些呈蛋形,一些呈蘋果大小;那些瘡有時很大,有時不那麼大...這些致命的瘡在很短時間內就擴散至全身,其後癥狀會產生變化,人們開始在手臂、大腿和其他身體部位發現深色斑點和瘀青,有的大塊而量少,有的細小而密集。對於不幸染疫的人來說,這是預示死亡將臨的可靠標記。一切醫生的建議與醫藥配方,在這個病面前都是毫無用處」。更恐怖的是,疫症不僅通過人與人之間的接觸擴散,「疾病似乎還因觸碰染疫者的衣服或物品而傳染」。傳播途徑不明,十七世紀法國醫生查爾斯・德洛姆發明「鳥嘴服」,恰恰印證了在當時的醫學觀念中,全身上下、自眼耳口鼻到皮膚每個毛孔都危機四伏:密罩全身的外袍外層塗蠟,避免跳蚤或患者體液黏附其上;面具包裹整個臉部,連眼睛也由玻璃保護;最重要是突出的「鳥喙」,裡面填滿龍涎香、蜜蜂花、留蘭香葉、樟腦、丁香、鴉片酊、沒藥、玫瑰花瓣等,以阻止所謂瘴氣的侵害。

瘴氣致病說後來被現代的細菌學、微生物學推翻,疾病以無色無臭隱身之姿降服萬民。好像系列電影中的不死魔王,幻惑詭譎又如毗濕奴,深謀遠慮適時反撲,一再令人類的無德無能暴露於陽光下。

* * *

薄伽丘於1353年完成的小說《十日談》是著名的故事套盒,由一百個小故事組成,框架故事的主角是七女三男,他們在一座莊園度過十天,為了在暑熱中解悶,決定每人每天講一個故事。這個大套盒以黑死病在歐洲肆虐的1348年為背景,十位主角顯然都屬貴族或富裕階層,為首的帕姆皮內婭主張眾人離開佛羅倫斯,一起前往莊園避疫,實施中世紀版本的「社交距離」。座落於山上的莊園環境清幽,寬敞的大廳和睡房綴滿畫作,又有廣大的戶外空間,美酒更是源源不絕 ,眾人決定將一切煩惱留在佛羅倫斯,在此飲酒歌唱,作樂以忘憂。

近日許多荷里活大明星都在社交媒體上分享在家避疫的生活片段,他們同樣安住在價值連城的「莊園」中,有外國網民問道:「為什麼大明星的家都和《上流寄生族》的豪宅一模一樣?」也有人開玩笑地提醒明星們檢查一下地牢有沒有藏著什麼秘密。貧富懸殊不是什麼新鮮事,但在社交媒體年代爆發疫病,傾斜的社會一下子被撕去遮羞布,明星們在地牢樂園、巨型衣帽間、廣袤天空葱翠草坪度過的甜美抗疫生活,不免令貧窮者身處的四壁顯得格外狹小而翳悶。

更不堪的是,在當前的世界,只要有家可歸也算是幸運兒了。香港的麥當勞宣布暫停廿四小時營業後,記者去訪問一下子變成無「家」可歸的麥難民,其中一位說,他決定去醫院藥房外過夜。非常時期竟選擇住進高危之地?他只留下一句:「邊驚得咁多。」他們本來就晝夜沉浸於危險之中,必須盡可能保持透明的狀態,白天隱身於市,夜裡遁入麥當勞;要是隱形的功夫不夠,則可能被搶走財物,可能被無故攻擊,也可能被性侵。在這樣的生存狀態下,病毒反而是細枝末節。世上就是有一些人,連恐懼病毒的資格也不具備。

也有時是,他們努力隱身,沉默求存,卻連政府也堂而皇之地無視他們的存在。三月底,印度總理莫迪突然宣佈封國21天,數以十萬計在城市的民工馬上想盡辦法回鄉,一些人迫於無奈,徒步數百公里,少數甚至在途中喪生。在鄉間的窮人也好不到哪裡,本來僅有的收入在一夕間消失,交通停擺而最近的市集在十公里外,就算有一點點錢也買不到糧食。他們也是無暇擔心疫症的一群,因為「在被病毒殺死之前,恐怕已經先餓死了」。為了讓合符資格存活的人有效避疫,他們只得率先死去,對政府來說,這是最合邏輯的對策。

薄伽丘曾寫道,當底層農民染病,他們不可能得到醫生或僕人悉心照顧,往往在路邊或田間倒下就沒救了,每晝每夜如牲口般死去。是的,只有在犧牲與死亡的隊伍中,窮人永遠優先,沒有避疫的資源,沒有治療的機會,沒有應對封城的辦法,還來不及申訴,就如牲口般沉默倒下,如牲口般被草草掩埋。一齣荒誕劇目可以歷七百年而不衰,大概也算是人間經典了。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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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映嵐

寫字的人,專業是當代藝術評論,有時寫散文、訪談、書評、電影隨筆。合著有《農人の野望︰大地藝術祭與港日鄉城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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