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亂世備忘》參加Jihlava國際紀錄片影展,我和監製啊鐵來到這座捷克古城,那時的我,對影展沒有任何概念,只顧吃喝遊覽,而啊鐵的博士論文,是關於紀錄片影展。
我已經忘記在Jihlava看了甚麼電影,影展的最後一日,我和鐵在城裡到處走,城邊有個動物園,在一個不容易找到的地方,裡面有有長頸鹿,還有像貓的狐狸。公園中間,設有一條三層樓高的旋轉滑梯,小孩們排著隊,嘻嘻哈哈的輪流滑下來,我心裡想,若是在香港,早就被投訴而拆掉。
想不到,啊鐵轉過頭來,問我要不要試,我一時錯愕,抬頭一看,幾乎看不到滑梯的盡頭,「唔使預我喇!」鐵放下背囊,獨個兒興奮地跑了上去,不用兩秒,便從三樓滑了下來,「哇好正!」他再問我要不要試,而我再次拒絕後,啊鐵再跑了三層,又一次滑下來,他用要說服我的語氣說:「真係好正喎!」「真係咁正?」為了引證他的話,我慢慢走上了三樓,從上面看下去,滑梯像垂直一樣,兩個小朋友跳下去後,我硬著頭皮衝了下去,經過一輪漆黑中穿梭,啊鐵出現在我的面前,「係咪好正先?」(然後他自己又玩了第三次)
一五年「雨傘運動影像工作坊」,我初認識呀鐵,那時佔領的素材,我已放在一邊封塵。我們一群人聚在灣仔富德樓,當時影意志的辦公室,投映著各自的毛片,那半年前在旺角金鐘街頭,似近而遠的影像記憶,非常粗糙。在座參與的大家,都沒有完成過長片,不知道手中的素材可以變成甚麼,而主辦者Vincent和啊鐵,後來成了這片的監製,帶著我一起展開了一場電影的歷險。之後數個月,啊鐵會遠道而來我黃竹坑工作室看片,推我玩瀡滑梯一樣,給我很多意見、想像、對紀錄片的思考。《亂世備忘》完成後,啊鐵把電影介紹到不同影展,我是從來沒有想過,這些粗糙的影像,可變成一部長片,於地球另一角落的銀幕上放映,讓完全不了解香港的觀眾,經歷我們一四年所經歷的。
捷克的放映結束後,我和鐵輕鬆地坐在會場外的樓梯,我愛喝酒,鐵不太喝,但也會陪我飲一杯。鐵和我談了到很多,關於未來的,關於創作的、也關於實務的,怎樣做有演員劇本的紀錄片?怎樣讓紀錄片給更多人看到?怎樣可開拓一些拍攝資金?啊鐵提到的國際的提案大會、紀錄長片的電視版權、教育機構的銷售,都也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我想,大概是一些新的歷險,是一些看不到盡頭的旋轉滑梯。
但時間總是太少,我和啊鐵沒有一起實行樓梯的計劃。
上星期,啊鐵離開了。當見完啊鐵最後一面,我們幾個朋友吃飯,談真實,談最近的創作,談最近看過的紀錄片,談如何維持創作的生活,談反送中的抗爭紀錄片…我是有感受到,呀鐵依然在我們當中。而當日在樓梯的一席遊談無根的話,經過一些錯愕、猶疑與恐懼,這數年間,慢慢成了我的新試驗與歷險,雖然不似滑梯般,兩秒著地,但都真係「幾正」。
懷念獨立電影與紀錄片的戰友,我的朋友啊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