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英國讀書的第二個月,在某個晚上,我突然收到你的短訊。
「可唔可以繼續幫我個仔補習? 你走左之後,我一路都搵唔到補習老師。」
後面還有兩個大哭的表情符號。
那時候,我又驚又喜。當時我開始適應外國的大學生活,知道如何安排時間,又剛好有點財困,確實想找份工作。如果只是舒舒服服地坐在房間,對著電腦,教授簡單的小學課程,就能賺取一點零用錢,真的很不錯。
而驚,是因為那時候是英國八點,即使香港凌晨四點,我不知道你是還沒有睡,還是已經起床。
一開始,我以為十一月開始幫你的兒子補習,會跟之前的暑假課堂一樣簡單,只需要在上課前一小時準備一點練習,再臨場發揮,沒想過在開學前和開學後當補習老師,會如此不一樣。你彷彿二十四小時都在線上,能隨時發一堆功課的照片,叫我核對,甚至你明知我在旅遊,你還是會發。
點開你發來的照片,才發現我要核對的功課,無非是小學三年級的單位乘數、雙位加減和單位轉換。還記得小學時,我總會在做完功課後,偷偷從抽屜拿出計算機,核對自己的數學功課,希望可以全對,然後拿到貼紙。我不禁想,十年前的小學生都懂得如何檢查功課,你一個大人怎麼就不會拿起手機,自己檢查你兒子的功課? 即使要把公斤轉為克,你也不會不懂吧。
那時候我真的很不耐煩,所以一整天都沒有打開通訊軟件。到了晚上,我意識到自己用的錢,都是從你身上轉來的,所以還是回覆了。
後來,你的要求越來越多元化,例如讓我翻譯你兒子大提琴比賽的評判評語,問我如何在求職表用英文寫填「中學畢業」,如何在比賽報名表填「母子關係」,如何用英文發電郵,甚至如何用Microsoft Word。有些家長要求子女的功課一定要全對,是希望他們不要輸給其他小孩,那不知道你如此渴望我幫你兒子檢查簡單的功課,是出於比較心理,還是因為你不敢自己檢查呢。
你是雇主,我不敢問你。
還有,在另一個大部分香港人已經入睡的晚上,你發來了一則新聞,說教育局決定取消二零二二年中學文憑試的校本評核。你問這對成績有甚麼影響,又問了一大堆關於文憑試制度的問題,最後配上三個吶喊的表情符號。那時我準備洗澡,左手捧著衣服和毛巾,右手拿著電話,錄了一段很長的語音訊息,回答了你的問題。然後,你還問了中學選科制度,是如何運作的。
「真係唔知第時佢會揀咩科。」
隔了九千五百多公里,我也感受到你的焦慮。我不禁說連通識科都可以突然取消,誰知道未來會怎麼樣? 你兒子還有九年才考文憑試,不要那麼緊張。
當然,我知道這句安慰是沒用的。去年九月開始,你兒子從一所普通小學,轉到一所名校。學校出的工作紙真的挺困難,要五分鐘做完十題除數,三年級開始考未知數,還要比一般小學教快半年,以致有半年的內容,是他沒有在學校正規學過的。
去年暑假,你跟我說這個問題時,我已經很想問為甚麼一定要轉校,畢竟你兒子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學三年級男生,一個無法連續專注一個半小時,上課前大喊還有三十秒才開始上課,會用電腦遊戲Minecraft作為作文題材的普通小學生。
你是雇主,我不敢問你。所以那時候我還是按照你的要求你,把那足足半年的課程,超快速地在兩個月內教完。
現在每次上網課,你都坐在你兒子旁邊,每做完一題,你就拍下來,然後把照片發給我,因為他會嘴上說完成了題目,實際上根本沒做。屏幕上,你兒子在中心坐著,旁邊的你不時入鏡,抬高手機拍照。還有你的丈夫,最近他總在鏡頭上方的雙層床工作,有時會大喊還有多久下課,讓他用電腦開會。狹小的屏幕,擠滿了一家三口,疫情高峰前,外公還會出現,為孫子遞上一碗切好的蘋果。你總覺得下午茶讓兒子無法專心上課,只是他一句「我餓死啦」,永遠是你的軟肋。
你總是希望加時,每天上課,一份功課要你兒子做到完全正確為止。但如果怪獸是冷血的,會不帶感情地攻擊人類,我不忍心說你是怪獸家長。
我沒有做過母親,但還是能理解你的緊張。去年暑假,我還誤打誤撞地幫了一個幼稚園學生補習。他們一家住在一個高級私人屋苑,最高只是三樓,要被保安檢查兩次才能進去,入屋前還要被傭人消毒全身。那個五歲男生每天每分每秒都在補習,熟知你兒子今年才學的過去識,甚至是因為他的英文故事書,我才知道鰻魚的英文是甚麼。或許因為這樣,他會童言無忌地問我 :「你識英文嘅咩」。
但對你,我真的甚麼都不敢問,也不用問了。畢竟這兩種完全不一樣的家庭,普通的小學生,英語程度比得上中六學生的五歲男孩,都在香港這個小小的城市,在二十多年後一起爭這爭那。
每次聽你說,到了晚上十一點,你兒子還在改功課,我就會想起自己小學三年級時,每天放學回家,不是看《放學ICU》 ,就是和哥哥爭電腦玩「小校園」,然後準時十點睡覺。這時,我都會想叫你不要那麼緊張,讓他多點休息。但我只是一個時薪一百多元的補習老師,不止沒資格指指點點,甚至是殘害小孩童年的兇手之一,我真的甚麼都不敢說。
手機在響,你又發來了很多照片。
對不起,我只敢在這裡偷偷議論你。
我懦弱得只敢一邊說你的故事,一邊在心裡默默祝福你們輕鬆一點,快樂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