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免費,後天$30!」一本騎馬釘釘裝的黃色小誌(zine)夾著一張小黃紙,像吐舌頭,上面這樣寫道。攤前的女生手攥厚厚一本釘裝簡單、黑白印刷的《工人詩歌》在品讀,右邊是另一本黑白刊物,裡頭印著一堆附註釋的連環畫──原來是以無政府主義角度重新解讀的《三毛流浪記》。人們在侷促的空間裡駐足、錯身、閒談,被人潮送回原點,又興奮地和剛才聊過天的出版人打第二次照面,像在一場即興派對裡不停交換舞伴,一切再隨意不過。
「黑書眾」的氛圍親密,前來的人彷彿在交流以前已就各類社會議題早有共識。繼2017年首次舉辦後,「黑書眾」於今年勞動節前夕進入第二屆,仍以「紛雜眾色」、無所不納的黑色為主題,志在成為為所有階級、種族、性別人士──所有人而設的書展,以擺賣小誌、小書(chapbook)等形式的獨立出版物為主,參展者來自香港、廣州、武漢、峇里島、首爾、倫敦等地,足見小誌相關的活動節早已不是英美各大城市的專利,近年於東南亞地區[1]更是愈趨盛行。
小誌普遍強調獨立製作、私密、低成本甚至低保真(lo-fi)製作,此等特質無疑易於和無政府主義/反政府體制等意念契合,這一點在「黑書眾」中尤其受彰顯。但小誌絕不應因此被視為宣傳工具;小誌的本質是自由、個人卻具社群性的。其歷史雖最早可追溯至1930年代,真正的雛形卻歸根於科幻作品的「fanzine」,當時由各種作品的忠實擁躉自發,製作各種建基於原著時空的插畫、故事,並自行印刷發派。後來進入1970至80年代,英國龐克音樂在主流音樂中嶄露頭角,一時蔚為風行,問題卻逐漸浮現。龐克音樂的本質在主流媒體中根本無法得到正確的表述[2];作為回應,著名的龐克fanzine《Sniffin Glue》誕生了。粗糙、東拼西湊、去精品化的DIY風格逐漸成獨有格局──小誌應有相對低的製作門檻,應人人可為,這是它長久以來無聲的主旋律,也是「黑書眾」的精神底蘊。
(左至右)《場景報告——台北篇》、《闯》和《Bergerak Bersama: Propagila’s gigs posters for Bergerak Bersama 2010–2019》。(忤尚攝)
甫進入「黑書眾」會場便能迎頭遇上來自印尼的藝術家兼音樂人Gilang Propag,正擺賣各式各樣和峇里島龐克搖滾音樂節「Bergerak Bersama」有關的刊物、相片集和印有海報的T-恤。其海報設計大膽鮮明,甚具野獸派色彩,描勒出當地所面對的各種發展問題,並反映出該音樂節關注峇里島旅遊業發展所帶來的環境及民生問題、反對過度發展的主調。會場四周亦展出不少回應類似問題的刊物和製作,包括「7個你應該抵制平昌冬季奧運會的原因」單張、香港影行者發行的菜園村紀錄片《鐵怒沿線》以及中國獨立刊物《闯》等。
但「黑書眾」的最終重點,始終是這些大敘事裡的小人物,和一眾創作者的個人內心世界;來自武漢的邪典漫畫《雉尾劇場》便是一例。其以「獵奇」式的手法敘事,糅合了家鄉元素和作者內心對世界和詰問。以其中一篇名為〈凝月岩記〉的短漫為例:曾殺死自己好友的黑幫大佬到「仙子洞天」裡求道,並渴望贖罪,而「凝月岩牌」火柴盒的背面就是一把鑰匙,每當劃火柴就會回到過去。主角反覆地經歷著死亡,墮入時間輪迴。作者將有關「因果」的狂想曲寄存於日常所觀察的人物中,包括在日墟上所見過「無所事事的小混混,或許是平和的大叔,或許又是那位丟了自行車的爸爸」,還有以該地區名或名勝為商標的火柴廠。各種養分交匯聚積成一種難以名狀的風格,既市井又超現實。
印尼藝術家Kanosena所展示的十字折「口袋小誌」(pocket zine)合集「FATAL 5.WAY」亦是一例,一盒五本,包括《No Bad Days》、《Micro Cosmos Mandala Of Eternal Imperfection》等,以五位藝術家/平面設計師的塗鴉及拼貼藝術為主,並無明顯信息指向,全憑觀賞者解讀,感覺在看黃金羅盤。在攤位前翻閱的時候,Kanosena高興地給我看他畫的王菲,我笑問,「那你一定去過重慶大廈了?」他不好意思的搔搔頭,說自己確實就住在那一帶。
除了創作,還有紀錄──一場沒有贊助但免費入場的「gig」要怎樣辦?來自中國、香港、東京及沖繩的樂隊在2017年舉辦「愁城鬧事:生產線上的噪音、王八蛋的流水席」,探索以龐克音樂抵抗資本主義的模式。小誌《場景報告》就是這段「鬧事」的紀錄,揭示籌備過程中不同範疇的考量,包括演出場地選址(最後定在倉庫)、無酬演出下各參與單位的溝通模式、「剝洋蔥」式的宣傳方式、於當日出售以籌集資金的周邊和酒食等,為日後的另類演出籌劃提供了參考。
「FATAL 5.WAY」口袋小誌合集,包括《No Bad Days》(Dapott繪)、《Micro Cosmos Mandala Of Eternal Imperfection》(Dede Cipon繪)、《Lovely Lovely Pain》(Doni Singadikrama繪)、《Ars Longa Vitalia Sesha》(Kanosena繪)及《Graphics 01》(Reza Kutjh繪)。(忤尚攝)
不過,小誌文化不應被籠統地視為只有一種流向的整體。有趣的是,文化層之間的衝突,就像一個無限分裂的細胞──龐克文化與主流文化對峙,而龐克文化或反文化(counterculture)本身對某些群體來說,又可能是另一種主流文化;這種現象亦體現於小誌的出現。一如去年電影《Shirkers》裡所描述的,其時龐克搖滾席捲1970年代新加坡,名為《BigO》的地下雜誌成立,成為當時新加坡龐克文化界大佬。導演Sandi Tan和好友因不滿其「兄弟會」的運作方式,另立小誌《The Exploding Cat》,使用國立圖書館裡的複印機印刷,一頁又一頁,只因為一個再單純不過的動機──「去記錄所有讓我們憤怒或快樂的事情」(”to catalog everything that angered us, that made us laugh”)。
有關小誌的歷史許早已為人熟知,只是我們必須反覆記認其發展軌跡──每當世界各地的某群體感到不再容於某一社群的時候、而心中又有炙熱的想法在賁張,就總會不約而同地訴諸這種低成本、強調文化自由的印刷物──以提醒自己,小誌歸根究底是一種本能的反應、思想的宣告。在我看來,小誌文化中,除物料以外,創作者就是創作本身的唯一條件,創作物所包含的信息幾乎不受出版社、預期的社會迴響、行情等外力形塑。發展至今,小誌的最終定義只有一條──如果創作者認為它是,它就是。
這一切之所以誕生,是因為有一句老話是這樣說的:「如果你不去講自己的故事,別人就會來當你的口舌」(If you don’t tell your story, someone else will)。「黑書眾」重新肯定了人在表達上之必要、憤怒之必要、自由之必要、期望某天能得到回應之必要、抵禦被扭曲之必要、抵抗被收編之必要,也在補綴歷史,肯定了「偉大」並非人所唯一景仰的存在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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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如欲了解更多,可參考亞洲藝術文獻庫刊物《藝文》中的一篇推介館藏〈半自主小誌︰走在獨立出版的邊緣與外圍〉。
[2]Punk fanz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