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黃秋生,黐乸線

專訪 | by  鄧小樺 | 2019-04-25

三十八屆金像獎,黃秋生以《淪落人》力壓周潤發、吳鎮宇、姜皓文、郭富城,三度稱帝。這張名單競爭激烈,黃秋生卻一路過關斬將,先摘香港電影評論學會、香港電影導演會、最港電影、香港電影編劇家協會四獎,大家試足水溫,可謂天下歸心。《淪落人》這個名聰明在激勵人心:香港總有人,讓黃秋生不至淪落。

頒獎禮after party,黃秋生被各處傳媒鎂光燈咪高峰包圍逾二小時,但強調自己的平常心。「開心不會很久,攞個獎就巴滋閉呢種野,我係無的。」狂氣仍在,一時指著獎座說:「不過一舊爛銅。生鏽架佢會!」沉思一會再說:「它就像……我的皺紋。記錄了我的人生。」四周喧鬧擁擠燈色赤暗,黃秋生竟然還說得出這樣的比喻,真係黐乸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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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黐乸線」.唔識講

「黐乸線」是《淪落人》中的重要對白,玩「教菲傭講中文」的橋段,戲院笑聲大作。但它也是不擅表達情意的男性之一個關鍵。黃秋生揣摸角色之功夫是出名的,他說這次演受傷後癱瘓,脊椎受損的昌榮「並不複雜」,因為他年前照顧行動不便的母親時都已試過,病人手腳如何萎縮,如何替病人按摩全身,如何從輪椅過床,他都已熟練;經安排上復康中心觀摩,剩下來就是要在現場玩熟那架半舊的輪椅。

「中風的人腦部受損,認知出現問題,以為自己講話很清楚,實質不然;受傷癱瘓的人則是行動不便但心裡很清楚。」這個現實與電影的比較,便見層次,也有苦澀——當他說來,你完全不覺得黃母已經不在。昌榮這角色動作很少:「注意手腳的蜷縮,腳趾的開合,心口以下要控制自己不動。」黃秋生說這次演昌榮要很踏實,不要想太多,沒有一點多餘。真實便在於那份淡然:「演戲時不要演觀眾的觀點。要人哭,你自己先不能哭。真的悲哀時,不會有那種情緒反應。火災時不演恐懼;大慈悲,不是講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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黐乸線.惡人言

電影一開始便描寫昌榮比較「惡」,但這種惡是虎落平陽,身不能動,又礙於語言隔閡不能完整表達。《淪落人》更重要的在於聲口。黃秋生後生時崇拜羅拔迪尼路、阿爾柏仙奴,更演過不少惡形惡相的角色,時常被人認為是惡人。他說今次是以一個朋友為藍本:勞工階層有種聲口,捏著噪子好像有種「擴大自己」的效果,好似好勁好巴閉,虛張聲勢,實質是要掩蓋自卑。黃秋生說他知道,因為他也是來自那個階層,做過揸車送貨。他那個朋友,雖然粗粗魯魯,卻是口硬心軟的熱腸人,信佛。

電影中昌榮惡,其妹晶瑩(葉童飾)更惡,經常出口傷人,EVELYN(孔尚治飾)見了她就要躲起來。我問黃秋生,你算不算出口傷人的人?他想一想,喃喃道「我不知自己算不算」,稍後忍不住補充「我其實不耐煩蠢人」,又不喜歡那些頹皮放棄者,「明明可以做到的,卻不做,懶」,就惹他扯火。

但黃秋生當下沒有火起,語氣突然轉為蕭索:「我有個特異功能,多年來,我講笑時別人當真,我講真時別人當我講笑。同一個意思,古天樂講就全場拍爛手掌,我講就手尾長。世界對我夠公平啦。」反諷自嘲,說只好接受自己好deep好有layer,「做人不需要好多人理解,身邊的人理解自己就夠了。」


黐乸線,講粗口

歷年來在熒幕上有個粗野形象,但說黃秋生粗野,他是要抗辯的:「由細到大,我屋企都有教養,講TABLE MANNER。我有幾粗野?我連嫖妓都不敢。」他說有個行家,自稱上過三百幾個女人,「這數字對於我來講是個衝擊。」又傳說某人在酒店與MODEL關起門來大搞一個星期,全室密封、窗簾密閉,「一周後照鏡見到自己個樣好似鬼」,他講來是一種鬼古的語氣。

但一談起粗口,他是眉飛色舞的。「粗口要講到好似唱歌咁。」他現場示範,一句「挑」,可以是不屑、沮喪、反對,聲調不同就是不同意思。又教我們分:「戇鳩」是不應舉而舉,「笨柒」是應舉而不舉。

他的粗口是拍戲時學回來,「好多前輩講粗口係好啜核架,鵬哥(盧海鵬)又犀利啦」,語帶尊崇。粗口若單求流利,可以不堪入耳;相反,粗口要講到精彩,令人拍案叫絕,是一種境界:「要講到人地不覺得你在講粗口,聽到你講粗口會笑的,罵了佢都駁不到」。他說杜琪峰拍戲,鬧人好好睇,「你又做乜撚?!」片場的人都會暗笑「睇野睇野」。霑叔曾對他說,「你都幾爛口喎」,指自己死後就到他來做香港粗口代表;秋生談起時面有得色:「我認為是一種讚美來的。」港式粗口,在此好像變了一種藝術,有門道,有傳承。

片場是爛口世界,秋生稱這是因為人們要在這個世界生存,沒辦法;但他強調抗拒侮辱女性的粗口,「對住d小妹妹咁講,係有心還是無意?」他初出道時亦被人用粗口罵到傷過自尊,但這個男性世界,現在也慢慢地改變中。他說現在的片場斯文了好多,並稱同樣有爛仔形象的李璨琛很斯文。


黐乸線,搞藝術

記得九十年代,在書店買到過黃秋生的《狂秋日記》,知道他的瘋狂與黐乸線是在藝術上。他曾得到一部作曲機,玩了三日三夜,作了一小段曲給朋友聽,朋友也震驚於他的突飛猛進——但他停下了,「自己驚,再搞落去唔知會點。」之前創作劇本,十日內寫成,咳到好像巴金寫《寒夜》一樣,隻手就好似《愛登士家庭》裡的那隻怪手,「根本停不到,一醒隻手就自動爬過去,飯都唔識食,寫到夜晚訓覺,個腦都係不停飄D字出來。」就算表面休息,其實腦中還是不斷反覆詰問意念,完全沉醉,一地紙張亂飛。「創作係好消耗能量,『吟安一個字,撚斷幾莖鬚。』」

人生識字憂患始,黃秋生亦是對文字有執著,以至潔癖,見到不合語法的報章標題,就會「跳掣」,即黐乸線。「中文字,擺前擺後的意思完全不同,大家可否注意下?要做到文從字順,不太難吧?我都只係小學畢業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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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是會令黃秋生瘋狂追求。訪問在黃秋生的新studio進行,他喜孜孜展示入牆櫃中藏書,說在這裡寫字、畫畫、練劍,練的是居合道技劍術,主旨在鍛煉精神。黃秋生好多野玩。九七年左右去武夷山,見過那株貢聖的大紅袍,開始初涉茶道。最近去了一趟日本回來,黃秋生重新迷起茶道,浸淫日深。那是一種玉露茶,非全烘培,茶湯隱隱有海帶的鹹味。讓他知道宋代的中國茶書何以寫著,煮出來的茶湯會下鹽。日本歸來後天天飲茶,如同坐禪,焚香、買茶具,上天台折一枝花,用舊酒壼供了,靜靜觀賞型態,「每天二、三十分鐘,心非常之靜,好過癮。」

因為藝術有深度和廣度,才堪追求,黃秋生說他喜歡失傳的漢文化,於是往日本尋索。「第一層是器具,玩架生。到第二層,你發現路邊的泥工都玩茶壼,茶文化是融入家常,有著不可復得的私己回憶。第三層是個人精神修養。」他講到日本文化連煮個麵都灌注了精神,切魚生有「情緒」,對茶具的潔淨程度的要求,如何輕柔地擺放桌巾,神態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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黐乸線,係愛呀

劇透:在《淪落人》中,「黐乸線」其實是「愛」的意思。在這問題上黃秋生裸露心跡:「愛,我真係唔識。可能有些人腦部是有某些缺失。」他的生命經歷中,好像只有和母親的感情,無懷疑無條件無限制,比較接近「愛」。青春的戀愛,見不到就要生要死,是否愛?「好像只是腎上腺素,費洛蒙,三個月就消逝。」聖經上說,「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是否愛?「愛,究竟係咩來呢?」宛然一個尋覓的青年,好像從林子祥的歌裡走來。

從小讀寄宿學校,黃秋生自承是個沒有安全感的人,很怕被遺棄。「去一個地方,先想火燭點走,有賊來點算。我家裡現還有一捲大麻繩,方便有什麼事我隨時可以爬落樓。」話音未落,他突然起身去關窗:「走冷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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黐乸線,獨立思考

電影中,癱瘓的昌榮曾說自己是廢物,什麼都做不到。黃秋生少年時經歷多多。「廢青我又做過。就是自卑變自大,人家看你兩眼就覺得被歧視,常常撩是鬥非那種。」當時他只有小學畢業的學歷,找工作也不順利,要向家裡拿錢,覺得對不起母親。「每天街上亂逛,等睡覺,又睡不著,行下百貨公司涼冷氣。」他說很理解現在「廢青」的心情:「成日發脾氣,暴躁,因為沒一件事是想做的。那時我連機都無得打。」幸好是亂逛入書局,「看書救了我。」當時大陸出的「白皮書」很便宜,於是他讀太平天國歷史,傅立葉的《空想社會主義》,還有諸種哲學書,魯迅。

黃秋生青春煩悶時還經常行山,但不是走行山徑,而是「剷入密林」(行山大忌),現在回頭也自笑「點解唔死既你」。偏偏那時好像有特異功能,密林中都能辨方向,有時林中還見墳地。這是否練膽?他篤定地說,後生一定要做這些事。「以前我沒錢去旅行,現在後生仔真的應要認識世界,不要浪費自己的時間。打機,你不能看著畫面就飽的嘛。」

讀書與打機都是在一個非現實的虛擬世界中消磨時間,兩者有何分別?「當然不同。讀書可以吸收知識,建立思想,打機可以嗎?打機可以有感受;吸毒都有感受,性愛、食物都有感受;那就要問,人和動物的分別在哪?」訪問香港演員,竟然去到人禽之辨,黃秋生真不愧是上「哲學有偈傾」的。

「思想是會帶來許多麻煩的。獨立的思想好危險好麻煩,因為你和一般人不同。」想來黃秋生的青春是孤獨的,但他竟說:「當時好處是沒什麼朋友,沒機會學壞,不碰黃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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黐乸線,好光明

大滿貫式得獎,黃秋生直言「感激大家最低位入貨」,他不覺得這些獎項會給他好大利益,但感到好大鼓勵。他無法忘記首次以《人肉叉燒包》獲獎時,「無人睇得起我,無人同我慶祝,週街遊魂,去到間酒吧,人人玩緊骰盅,獎座放在桌面都無人理,只有Herman(邱禮濤)來安慰我。」第二次憑《野獸刑警》獲獎時是「生化戰」,「腫到自己都不認得自己,都不知發生什麼事」。今次則是「清醒而低潮」,他表示多謝大家的愛護。得到金像獎後,未來繼續展開,「就好似落山,放鬆了最易受傷,一定要戒驕戒躁。」之後走埠走展去意大利,回來會再排個祖堯(梁祖堯)的戲。

我特意追問,感覺到大家愛你嗎?黃秋生神情一澟,道:「所以做人千萬不要被眼前的壞景象拖垮,一時可能覺得人人都想你死,但不要以為那就是真相。」幾年靜下來沉澱,黃秋生描述轉變的階段:首先是憤怒,問「why me」;然後是抑鬱;再下來是接受;然後是繼續尋求生命的價值。這很接近心理學所謂「哀悼的五個階段」。黃秋生說,所有遭遇的惡人惡事不如意,都可以視作「善知識」,迫你修煉。

「要消除憤慨不平。因為如果把仇恨留在血液裡,就會沾染了所有美麗的事物,把自己變成魔鬼。不能讓那些黑暗面、復仇的火焰,影響了生命中美麗光明的事物。」

賽果揭曉前,黃秋生以象取卦,離上坤下,得晉卦。晉者,進也,君子以自昭明德——太陽照大地,萬物沐光輝。這是一次昭示自己德行修養的機會,是關於光明的行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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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小樺

詩人、作家、文化評論人。香港文學館總策展人、《文學放得開》主持。著有詩集、散文集、訪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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