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阿輝(李燦琛)帶來的湯壺打開,那雙撐出來的鳳爪頗有「死雞撐飯蓋」的既視感——相信不少人是這樣看香港和香港電影的——但是熟悉香港飲食文化的人就會知道這是一煲濃滑的花生雞腳湯,既可以給男人補腳骨力,又可以給女人補膠原蛋白,「好嘢嚟㗎」。
是的,關於一個香港的殘疾中年男人與他的菲傭互相成就夢想的故事,《淪落人》雖然很勵志很正能量甚至很童話,但它還不至於是一碗心靈雞湯。只是香港電影很久沒有童話了,這些年港產片裡暗黑的隱喻、絕境求存的掙扎,讓觀眾喘不過氣,而且我們知道這就是現實的一大部份,更形自虐。不過我們也要注意現實的一小部份,香港價值碩果僅存的一小部份,比如說《淪落人》裡「老香港」昌榮(黃秋生)、「老移民」阿輝、外傭Evelyn他們都以自己的方式去回復那些流逝的價值。
其實看到昌榮開著電輪椅在愛民邨公屋區域自由滑行,我對香港的好感已經一下子回來。見微知著,回歸前港英政府留下來的對殘疾人士的方便措施,是大陸甚至台灣都難望項背的。據說有內地影迷看過此片,恍然有問︰「我們的城市怎麼見不到殘疾人的呢?」不是因為內地殘疾人比較少,而是因為殘疾人在城市走動會遇到諸多阻礙、以及隨之而來的不尊重,他們索性漸漸變成隱蔽人口了。而香港的殘疾人,一如片中昌榮,除了困於輪椅,社會上並沒有甚麼對他們的制約和歧視。
昌榮自責已成廢人,那是因為他不能繼續像他那一輩香港中老年人那樣「回報社會」,他沒能幫助自己兒子的遺憾,沒能實現自己夢想的遺憾,注定了他要在一個有夢想的人Evelyn身上施以援手。香港向來不是一個盛產dreamer的地方,但勝在有昌榮這種要做Mr. Dream Giver的老實人。無夢的人卻能給人築夢,這聽起來很弔詭,可是細想,昌榮也在這個過程中得到救贖,不再自命垃圾廢人。
不過,電影悲涼無奈的地方,也是掩飾不了的,那就是dreamer最終都要離開香港,才能發光。這真的像電影隱喻的木棉花嗎?昌榮說:「你唔好睇小啲花呀,呢啲乾咗可以做藥材㗎,過多陣就會結成棉花,又吹去新嘅地方重新開始。」他有意無意以此鼓勵Evelyn去追求夢想,但我記得的木棉花是落滿窩打老道的英雄花,如滿地屍首,它們都是未能結成新的開始的那一部份吧,這些,電影無意忽略了。
電影未能正視的,還有就是Evelyn離去後,昌榮如何生活這樣一個難題,他可能又變回一個脾氣大的怪老頭,唯一的期待就是兒子或者Evelyn短暫回港看看他。電影又一個鏡頭看似溫馨,實際上觸目驚心的,那就是我們身邊的人逐一成為桌上的合照,這是充滿離別的香港,最常見的家庭一景。
我還是感激這部電影所具有的安慰力量的。比如說,就電影語言來說,雖然陳小娟導演的技術還有保守不敢出格之嫌,但有一個鏡頭很棒,愛民邨回字公屋的視覺隱喻被顛覆了,這很重要,因為香港電影每拍這類舊式公屋,都是把它隱喻成監獄或者深井,本片監製陳果就擅長此道。而《淪落人》就在昌榮附身走廊欄杆,差點真的成為「淪落人」的時候,鏡頭一轉,深井變成了充滿光的出口。
這個意象不知道是否有受到Evelyn的原型、香港菲傭出身的攝影家Xyza Cruz Bacani的作品啟示。Xyza
Cruz Bacani剛剛被報導的時候,我就注意到她所拍攝的香港愛民邨,充滿了光。不過Xyza
Cruz Bacani服務的僱主是住在香港半山豪宅的,不是老舊公屋裡的殘疾中年昌榮。
這也是我對電影名字「淪落人」頗有微詞的原因,如果說Evelyn大學畢業迫於生計在香港公屋裡做傭人是淪落的話,那一位在半山豪宅遇上白人真愛的Carmen就是飛昇吧?Evelyn這個角色感人之處在於她的樂天浪漫,她沒有覺得自己是在淪落。而昌榮淪落嗎?與他改嫁北京人的前妻相比難道他就是淪落了嗎?
所以阿輝的角色很重要,他也曾經是一個「淪落人」,雖然在香港人眼裡他是新移民,是來搶資源和「淘金」的,但對於深陷陌生處境的少年來說,阿輝無異於淪落。那時候他就跟Evelyn一樣,只有一個香港人對他特別好,那就是昌榮。
阿輝的這壺花生雞腳湯,很香港,也很被香港所忽略。然而也只有作為外來人的他和Evelyn,會煲一碗湯給那些不能離開的、被香港困住一輩子的昌榮喝,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意義,在於相濡以沫——雖然這不在我們的視野中,不代表絕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