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習慣從螢幕中認識黃秋生,也聽說黃秋生黐線狼戾,卻不曾想像過紙本上的他會是個怎樣的形象。上世紀初有《狂人日記》,世紀末便有《狂秋日記》 ,當中折射出來的形象就是「狂」,那麼26年過去又是個怎樣的光景?
由他人撰述一本回憶錄,想必是每個偉人一生中待辦事項之一。趁著黃秋生與張珮華創立的神戲劇場走過第十個春夏,黃秋生從親筆寫日記,到今年出版由林蕾訪問和筆錄的《秋生回憶》,書封上卻寫著:「人生最容易後悔的事情之一便是出自傳……我只是個吹水吹到天花龍鳳的小演員而已,而且現在已經後悔……」能對讀者如此坦率,真的絕無僅有,狼戾即使不再,黐線仍是一種底氣。此次「《秋生回憶》生命互動」分享會,除了有黃秋生與策劃人張珮華,更首次請來移居澳洲已久的編者林蕾,與大家分享成書的過程和感受,以及與席間的觀眾們互動。
《秋生回憶》不錄的回憶
《秋生回憶》之所以不叫《秋生回憶錄》,是出於黃秋生的謙遜:「並非你有點名氣,有點資本,就能出回憶錄。」原來是張珮華藉著神戲劇團成立十週年,便向他說:「你平時講埋咁多故仔,不如出自傳吧。」黃秋生笑言自己不太思考,別人叫他投資公司,他都會先答應,到了翌日才發現自己冇錢。只是剛好林蕾曾訪問過黃秋生,文筆又深得他喜歡,「要我寫,我寫到下世紀都未寫完,倒不如我口述她執筆吧。期間我要排戲和有其他雜項要處理,到最後構思書名的時候,我想叫《秋生回憶》罷了,不敢稱之為『錄』,我憑甚麼,只是向大家分享一下故事,傾下偈咁囉。」張珮華擲下一聲「此刻仍後悔嗎?」,恍惚想推翻封面上的謙語,只是黃秋生仍道:「點會唔後悔呢?唔後悔索性叫『自傳』吧。」
媒體上很多關於《秋生回憶》的報導,這倒是首次邀得編者林蕾出席分享。她在這短時間內完成訪問、撰文、逐篇寫好再交由黃秋生修改和審閱,花費不少心血。黃秋生立即搶著說:「不敢修改,係我講得唔夠好啫。審也不敢審,只有閱而已」,有時過於謙虛反而有點失真。林蕾回憶出版過程有多趕急:「從一月初得知落實了方案後,很快便製定了時間表,但我很擔心可不可行。接著重看了很多秋生的電影、影集和神戲的舞台劇,做了兩個月的資料搜集後便回港進行訪問,首兩個星期非常密集地與秋生見面,聽錄音,一邊寫,一邊交稿給他看。」對於當時只有五個星期的假期回港,她形容這過程是緊張而刺激的,就好像經歷了一件大事。而這件「大事」,在張珮華看來,大抵是一個做了上千個人物專訪的資深傳媒人,用其畢生最快的寫作速度配合此次製作:從四月尾不停寫稿,到五月尾收齊稿件,無疑是奮筆疾書。
怎料林蕾卻說最為痛苦的過程並非挑戰寫作速度,而是聽錄音的時間,「往往要用兩倍時間,甚至更多。第一次聽內容,第二次聽語氣,才能捕捉神髓,這是很漫長的工作,五月份尤其瘋狂,日以繼夜地寫,修改,再寫。」黃秋生急忙表示感激,「要不是你的確難以成事」,突然又感到份外真摯。
眾緣和合 善觀因緣
去年黃秋生被林蕾訪問後,對她讚不絕口,說她應該要寫劇本。林蕾自知不是天馬行空之人,於是回應:「若然黃秋生日後要出自傳的話,或許更為適合我」,就此埋下出版此書的種子,少一點緣份傾注也難以成事。
至於書序,他們邀請與黃秋生合作無間的邱禮濤導演提筆,他一口答應,不問大綱,只問限期。邱導在序中詳細描寫了當年黃秋生在亞洲電視跑龍套之時,如何辛勞,到處倒頭就睡。更重要的是,二人不約而同地在書裡回憶這個場面:某次黃秋生為了拍攝短片而到訪邱家,看見滿屋書籍,輕輕說了句:「真係羨慕你哋呢啲讀書人。」邱禮濤只是短短回應:「你都可以。」兩年過去,黃秋生入讀香港演藝學院,更以最傑出學員畢業。
張佩華哽咽地說:「有時在人生低潮得到鼓勵,那力量可以是無與倫比的,也是足以銘記一世。」書中記載了黃秋生童年的艱苦,也寫了他求識若渴的原因,在張佩華認識他的時候,他家已有很多藏書,文史哲包羅萬有,以飢不擇食來形容也不為過,正因這樣才練就出口成文的功架。對此,黃秋生卻指:「沒有回應,很平淡,生命有很多事情是不知何解,有得食就食有得瞓就瞓」,像是穿越了很多層雲霧所悟到的恬靜。
張佩華又感慨說:「要不是神戲十年和林蕾的緣分,不做此書會成為遺憾。」黃秋生借用佛教概念「眾緣和合」回答:「我是一個奄聲氣悶的人,難得遇到適合的人選和時機,又有Joyce『逼迫』我。」是的,世間的眾生千絲萬縷的聯繫,相互交織,因緣生起。無因則無果;有因無緣,也無果,因緣具備,方有果生,而黃秋生總是那麼善觀因緣。
燕燕爾勿悲 一蓑煙雨任平生
林蕾憶起資料搜集時看了很多黃秋生的往事,但親身訪問時依然震撼,「猶記得1991年的《聊齋艷譚續集:五通神》,我睇到十分心噏,當時秋生已是演藝畢業,『為何要接拍這套電影』這個問題我一直沒想通,因為以現今觀影標準而言,那套戲是頗為難看的。直到見到秋生,他解答了這個疑問,原來是他在童年受了很多屈辱,才故意接這套電影來治療自己的惡夢。聽過後我感到十分放心,我很明白他做很多事情都有其原因。」
黃秋生再次無法反應,想了想還是開口:「可能是因為年少遇過太多事情了,那時我很容易哭,聽音樂,念念詩,就如你念一句『梁上有雙燕』(此時仍能將詩句隨手拈來)我也能哭餐飽。年少太sentimental,導致長大後就如海膽一樣,長滿了刺,但內裡仍是柔軟。」狼戾的外表下,原來有些脆弱、難以觸碰但綿軟的部分。最後又塞一句:「最近仲有啲輻射添」,認真的時候仍不忘幽你一默,「不敢有反應,就怕自己會崩潰。」
張佩華忍著淚水補充道:「秋生從小到入亞洲電視也不如意,行過不同的路,但那些所謂起跑線上的輸贏,或途中有何培育,是否真的緊要呢?」當時幸得良師益友的小小的提點和支持,黃秋生方可撐過來。歷練視作指引,不論高低都能以平常心看待,若要再借用佛教來解釋,大概就是「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吧,但他還是選擇幽默答覆:「咁梗係高啦,邊有人想低㗎啫。」
渺小的偉大
笑聲此起彼落,霎時問完預定題目,豈料觀眾問答環節更為精彩。黃秋生即場向一位有演戲經驗的觀眾傾囊相授:「演戲就是要『做啲嘢』,要去考慮角色是如何生成。」觀眾感謝神戲十年之外,也感謝這本充滿人生智慧的書令她有所省思和鼓勵,黃秋生回應:「如果真的有此效果,我真係會好開心。」被問及其探究精神從何而來,黃秋生說一切由閱讀開始,「年少時我只是個頑童,只顧吃喝玩樂,也沒人提醒我去思考,青少年時在寄宿學校被人欺負,當時最大思想就是當個《龍虎門》裡的小流氓,直至遇到我的良師。」
最後分享的觀眾是七十後,她作為領養兒童,也曾猶豫要否尋回親生父母,與黃秋生有著相似的經歷。曾經有人以黃秋生尋回異母兄弟的事例鼓勵她,但當她到紅十字會填尋親表時,提筆又擱筆,忐忑萬分的她發現「原來我心中好叻的秋生哥哥也有同樣的掙扎」,如今憶起,「可能你覺得你做的事很平淡,但你做的事,說的話,可能在世界某個角落有人因此而有得著,很多謝你。」
「以生命影響生命」,聽來似是傳統華人教會的陳年老調,然而黃秋生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委靡時幸得他人恩惠,後來把自己活成一道微弱的光,但已足夠點亮他人生命之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