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愛才,喜見由中港兩地演員組成的校園版《牡丹亭》香港演出團隊,更不惜傾囊相授。(許培鴻攝)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中國傳統文化就像廢園春色,兀自開放,如此安份守己,也如此空虛寂寥,知音難求。十四年前,白先勇將《牡丹亭》起死回生,掃清了園前落葉,在園外徘徊的人,慢慢被園內春光吸引,到得園中,才道一直錯過了如許風景,捶胸頓足,委實太遲。春光乍洩,也有人像白先勇,在園內驚鴻一瞥,卻注定為它痴迷一生,留園一輩子——「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白先勇與《牡丹亭》,可能是另一個柳夢梅與杜麗娘的故事。
崑曲曲高和寡,《牡丹亭》知音難求,經過十多年開墾,花徑緣客掃,「尋花問柳」的人自是愈來愈多。2004 年,青春版《牡丹亭》在台北首演,一年後白先勇以北京大學為起點,正式展開校園巡演;2006年,第二輪校園巡演依舊從北大開始,這所百年老校、五四運動的火苗,如今卻成了白先勇「崑曲進校園」的「據點」,「北大是龍頭,她的文化運動能夠影響全國,所以2009年我首先在北大設立『經典崑曲欣賞』課程,至今十年了,校園版《牡丹亭》就是堅持的成果。」
隨著第二輪「崑曲進校園」開展,2006年白先勇將青春版《牡丹亭》推廣到國外,首站是美國西岸,加州柏克萊、爾灣、洛杉磯及聖芭芭拉四個學區,四輪十二場,場場滿座。同年,他又將計劃帶到香港,青春版《牡丹亭》一票難求,不知多少人十二年來夢迴鶯囀,只為與好戲再續前緣;十二年後的今天,沒錯白先勇是帶著《牡丹亭》來了,但版本卻由「青春版」變成了「校園版」,《牡丹亭》愈來愈年輕,而白先勇也彷彿沒有老過,即使已年過八十,每次聊起《牡丹亭》、聊起文學,他的臉上突發一股朝氣,令人思疑其駐顏術,必然與《牡丹亭》有關、與文學有關。
每次白先勇帶著青春版《牡丹亭》來港,都令人雀躍萬分。這次演出由青春版演化至校園版,同樣令人期待,座位更一早爆滿。(圖片由北京大學崑曲傳承與研究中心提供)
當天小孩子 今天台上唱
「校園版《牡丹亭》不但是青春版《牡丹亭》的延續,如今青春版《牡丹亭》還在校園重生了呢!」去年,北大「崑曲傳承研究計劃」開始製作及排演校園版《牡丹亭》,年中更進行了演員遴選,幾輪下 來,從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國科技大學、北京理工大學及首都師範大學等共十六所高校,選出了三十八位演出者︰二十四位演員、十四位樂師;而在二十四位演員之中,又有四位杜麗娘、三位柳夢梅、兩位春香,陣容鼎盛。
「想想十三年前,他們還是八、九歲的孩子,這十幾年經過我們的陶冶,今天竟做起了戲來,還做得那麼好,真不得了,簡直是mission impossible ! 他們終於發覺自己的傳統文化是這麼美、這麼動人,這是文化的覺醒與認同,比甚麼都要緊啊!」想想十三年前,白先勇把青春版《牡丹亭》帶到了北京,乘著台北首演的成功勢頭,三晚六千多張票一下子被搶光,北大百年紀念講堂每晚都坐滿為白先勇慕名而來的學生,《牡丹亭》是甚麼?卻是誰都不知道。「那三晚來看演出的學生,百分之九十八都是從未看過崑曲的,大家都以為崑曲很古老、曲高和寡,只有爺爺奶奶才會看。」
事實如何?十二年後,他將校園版《牡丹亭》帶來了香港,香港中文大學邵逸夫堂一千四百三十八個座位一律爆滿,當中大部份更加是學生,對於當年在中大就讀的筆者來說,簡直不能置信——誰會這麼「神心」遠道而來中大看表演?而且不少學生第二天還要考試!全院滿座,更別提門外搶不到座位的五百人,大家依然乖乖留下來看直播,不是「朝聖」,又是甚麼?「從青春版《牡丹亭》到校園版《牡丹亭》,意義就在於傳承。終於可以打破大家的myth,崑曲並非曲高和寡,也不是普通人不會唱的,你看,現在學生也能唱,而且唱得很好啊!」
白先勇復興崑曲,終於為崑曲開創出全新的美學來。(圖片由北京大學崑曲傳承與研究中心提供)
一襲長紅袍 崑曲新美學
校園版《牡丹亭》去年4月10日在北大百年紀念講堂首演,八個月後終於來到香港,在中大中文系華瑋教授的推薦下,白先勇特別邀請了三位學習崑曲的中大校友︰袁學慧、張靜文及鄒焯茵參演,不演猶自可,一演更令白先勇驚訝於年輕演員對《牡丹亭》的熱情。「她們唱得很好啊!校園版《牡丹亭》的演員都是由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員手把手、一對一教出來的,男主角教男主角、女主角教女主角,連樂隊、服裝及舞美等等,都是從青春版《牡丹亭》繼承過來的。」
正式演出之前,白先勇在中大舉行了兩場講座,其中一場以「崑曲新美學」為題,藉著青春版《牡丹亭》和新版《玉簪記》示範如何將傳統與現代共冶一爐。記得白先勇在台上播放了青春版《牡丹亭》的片段,十二位花神身穿的服裝件件不同,每一件都以人手在布料上繡出各位花神所代表的不同花朵,一轉、一跳、一擺手,萬花吐艷,恍如置身園林般令人眼花繚亂,難怪杜麗娘也「搖漾春如線」了。「幾靚呀啲服裝!」白先勇突然字正腔圓說出一句廣東話,一個「靚」字嬈妖嬌俏,比「美麗」、「漂亮」的形容更加到位,在他心目中,大概崑曲就是一門精確無比的藝術,只配最好的形容與描述。
「崑曲是百戲之祖,是明清兩代最高文化成就之一,曾經獨霸中國劇壇兩百多年,是當時的『國劇』。崑曲比粵曲更美、更深刻,這麼美的東西,為甚麼我們會不認識呢?」白先勇知道要復興崑曲,必須勾起年輕觀眾的共鳴。「崑曲以最美的形式,表現中國人最深刻的感情。」情與美是崑曲的核心價值,前者體現為《牡丹亭》歌頌愛情、歌頌生命的主題,後者在白先勇推動後,以「崑曲新美學」的姿態得到年輕一代的肯定。除了花神的服飾,〈離魂〉一折,白先勇更善用現代舞台四面台的特色,讓杜麗娘披上極長的紅袍,一步一步走上舞台中央的梯級,一襲長袍在身後拖曳,極具視覺魅力。「尊重古典但不因循古典,利用現代但不濫用現代,青春版《牡丹亭》與校園版《牡丹亭》,就是崑曲美學與現代審美融合的結果。」
美學崩壞 一度哽咽
白先勇今年八十一歲,早年退休後以為可以閒下來,誰知卻遇上了一生所愛,十幾年來帶著青春版《牡丹亭》飛來飛去之餘,多年下來,他還募捐了至少一千萬元人民幣,為不同院校設立崑曲課程,難怪他自稱「崑曲第一義工」。不知道這位「義工」何以多年來依然魄力十足?「看到這麼好的文化衰落下去了,很焦急。」說著,白先勇開始哽咽起來,原來使命就是他的原動力。
「你不要看美國科技掛帥,他們對人文教育倒是很注重的;歐洲更加,哲學、歷史、文學,對他們來說都是最高的。反過來看,我們現在遇到美學崩壞的情況,都不知道甚麼是醜、甚麼是美了。我們的教育系統很莫名其妙,大、中、小學都把戲劇排除在外,你能想像英國的學校不教莎士比亞嗎?我們說知己知彼,你連自己的文化都不了解,怎麼去了解別人的呢?」唸西方文學、又辦過《現代文學》 雜誌,白先勇游走中西文化之間,他說自己的文學世界,倒是從中國大傳統繼承過來的,時代的盛衰、歷史的滄桑、個人的情意,無一不連結著過去幾千年的渺渺時空。「現在經濟起來了,社會也穩定下 來,下一步就是文化建設。二十一世紀,我希望在中國發生像西方一樣的文藝復興。」
與其說「崑曲進校園」是白先勇的抱負,其實中國版文藝復興才是其目的。要達到此目的,還是需要年輕人的參與及傳承。「嗰啲學生好叻啊,演得真是好!」對於校園版《牡丹亭》在中大的演出,白先勇三番四次讚賞演員的表現,他甚至說︰「他們演這個戲,我覺得他們不只在演戲,他們身上還有一種驕傲感,sense of pride!」
《牡丹亭》從青春版走到了校園版,又從專業走到了業餘,自己是功成身退了?會失落嗎?「我不失落,我很滿足。淨旦生末丑都獨當一面了,他們早已超越了當初我對他們的期望,雖然有很多地方我還希望做得更好,但回頭看看,已經是天意了。」一說到《牡丹亭》便幹勁十足的白先勇,還是會「抱怨」,「推廣、推廣、推廣,會累的,經常累!但我有的就是蠻勁,我好硬頸㗎。」
鄒焯茵飾演的春香(左)與袁學慧飾演的杜麗娘,扮相維妙維肖。(許培鴻攝)
年輕「崑蟲」︰從讀到演,身心合一
校園版《牡丹亭》既邀請了內地演員班底,同時由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華瑋教授推薦了本土青年演員,意圖藉此拉進崑曲與香港觀眾的距離。這樣大膽的做法並非人人願意嘗試,然而爽快的白先勇卻一口應承,才促成了香港「崑蟲」大集合、共同出演校園版《牡丹亭》的美事。而這班土生土長於香港、年紀不過二三十歲的青年人,喜歡的不是打機、食好嘢、睇明星,而是在不少人眼中遙不可及的崑曲,究竟是甚麼原因,吸引他們進入這個獨異的世界?
「正所謂,青春時總看過青春版《牡丹亭》!」深受青春版《牡丹亭》影響的袁學慧,回想起前一日的演出時,還透出幾分激動。學慧是這齣戲中的杜麗娘之一,表演的是《牡丹亭》中公認難度最高的獨角戲〈尋夢〉。在這折戲裡,杜麗娘去園中尋覓夢痕,二十多分鐘虛實交錯、情感起伏,對她而言是非常嚴峻的挑戰︰「每個人對文本都有自己一套詮釋方法,空間好大。杜麗娘去花園尋夢的過程中非常恍惚,似有還無是這節戲的重點。演出時不僅要顧及自己的心理狀態,還要想著那些並不客觀存在的景物,是一次難得的中國抒情文學體驗——一個人,帶領觀眾去看乍夢乍醒之間的辛酸悲涼。」文學素養頗高的學慧,卻常因斟字酌句、追求精緻而不被理解。直至今次演出,她才藉由崑曲肯定了自己︰「我在做杜麗娘尋夢,杜麗娘也在幫我找自己的夢,一個與崑曲結緣的夢。我們是相輔相成的。」
同樣以崑曲為志業的鄒焯茵,今次飾演的是〈遊園〉中純真活潑的侍女春香。她自小熱愛戲曲,卻難在正統教育中找到學習途徑,直到入大學才有機會選修古典戲曲、學唱學演,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內地崑曲團來演出,我也會特地去看,又被他們的表演深深吸引——崑曲中身段、唱腔、唱詞相結合,經過了幾百年精雕細琢,來到這一代時已非常精緻。」二人對於精緻的美,都有著強烈的渴望與嚴苛的要求。
不同於西方戲劇,崑曲用的是虛擬表演——「演員要把環境帶在身上」,這也大大增加了表演難度。焯茵時時揣摩如何在細微之處帶出角色獨特的個性,同時又想著如何把不存在的環境景觀帶到觀眾眼前。而一貫著重案頭閱讀的學慧,也慢慢察覺到演員對文本作「二次處理」的重要性︰「『一絲絲垂楊柳』,可能是杜麗娘的頭飾被楊柳鈎到,也可能是垂楊柳跌進了她的衣領,那種痕癢也暗喻著她心理上的春情鈎動……」比起粵劇揮袖便來的特性,崑曲演出則傾向於對幽魅情緒的揣測,玄妙而細膩,「這是只有一路讀文學、學戲曲才會有的樂趣。」兩者間的絕妙結合,或也是讓學慧、焯茵等「骨灰級崑蟲」欲罷不能的原因。
鄒焯茵(左)與袁學慧醉心崑曲,感謝白先勇及華瑋教授為她們圓夢。(黃潤宇攝)
崑曲能立足香港 演員也要做保育者
演出前,學慧與焯茵克服種種因素,飛去蘇州向青春版《牡丹亭》中的杜麗娘與春香求教。儘管兩人都有一定的演出經歷,卻仍是放下前學,重頭由「手眼身法步」等基本功練起,絲毫不怠慢。而如此勤力的她們,卻難以得到香港觀眾的理解。
現於京崑劇場擔任專業演員的焯茵,每每提起自己的職業,都會被人當作怪獸。不少人質疑她是否「搵到食」,也令她十分鬱悶︰「為何提起管弦樂團、芭蕾舞團,大家都覺得好正常,自己文化中的傳統戲曲卻不能受到同樣的正視?」焯茵的老師鄧宛霞,作為道地香港人,也曾拿下過中國最大的戲曲獎——「中國戲劇梅花獎」,這也讓她開始反思,明明香港也有很好的演員,為何提起崑曲時,大家多數只想到蘇崑、浙崑等大劇團?百戲之母崑曲,卻無法在香港有小小立足之地,令她十分心痛。
面對崑曲在香港的艱難前景,原本讀文化管理學的學慧,便開始分飾多角,負上古典戲曲推廣的重任。2017年,她參與創辦了戲曲組織「小瓦舍」,嘗試為各種古典戲曲提供平台與空間︰「香港主流還是粵劇,其他戲曲選擇不是很多,本地演員出演崑曲的機會更是少之又少。我希望能在香港推廣當代戲曲,正如白先勇老師做青春版《牡丹亭》那樣,強調文本、美感、整體的視覺效應,以此來吸引更多年輕人。」
在鮮有人關注崑曲的香港,崑曲演員也要同時擔任保育者的角色,十分不易。而經過大家共同努力,一齣由香港年輕人主演的校園版《牡丹亭》成功落幕,得到了一千多名現場觀眾的掌聲,這在幾年前還是難以想像的。回想起那天在香港的舞台上,唱出最愛的〈尋夢〉,學慧瞪大了雙眼、反覆強調︰「我得葬於此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