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思舊賦」——白先勇《臺北人》新論(上)

書評 | by  蔡益懷 | 2021-12-17

白先勇是一個十分傳統又十分現代的中國文學大家。

他的身份可以是「紐約客」,也可以是「臺北人」,然而無論身在何方、居於何處,他整個的靈魂都歸於一個生命的原鄉。在現實生活中,他可以四海為家,他鄉作故鄉;而在筆下的世界,他卻只有一個家,一個回不去的文化故國。

流離、漂泊的身世,興亡、滄桑的感懷,鑄就了他不凡的文學心性,也賦予了他不一般的文化悟性,讓他本能地把握住了小說創作的妙諦,直抵生老病死的人生永恆現象,生命本相,文學的基本主題。

他說過,「我寫作是希望把人類心中無言的痛楚轉換成文字」(註1)。正是由於有太多「無言的痛楚」,才有了那一篇篇「思舊賦」、「遣悲懷」,而傷逝悲秋的離散之音,繁華事散逐香塵的興亡之嘆,也就成了其作品的主題基調。

如果,張愛玲讓讀者看到了華美袍子下的蝨子,那麼,白先勇則展現了大時代摺頁下眾生蝨子般的人生本相。他讓讀者意識到,生命中有一種熱鬧之後的落寞,繁華之後的凋萎,一種無可奈何的萬古悵恨。

白先勇受過良好的西方文學教育,卻有著十分傳統的中國文化情懷。他的創作堅守藝術的本位,無論是價值取態、觀照方式,還是講故事的路數、筆法,都逹到中西完美融合的境界。他的小說有現代的意識與精神,又有傳統的中國文化基因,真正體現出融傳統於現代、以現代檢視傳統的特點。中西文化的濡染、滋養,賦予了他出神入化的筆力,也成就了他的文學高度。

在現代中國文學星空中,他是又一顆熠熠生輝的星。


1. 繁華事散逐香塵——主題基調


白先勇出生於廣西桂林﹙1937﹚,為名將白崇禧之子。幼年隨母親生活在家鄉桂林,湘桂大撤退那年隨家人避難重慶,戰後先後徙居南京、上海、漢口、廣州、香港,十五歲那年到台與父母團聚。台灣大學外文系畢業後,赴美國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室深造,並定居美國。誠如前人所言,文學藝術產生於深心的寂寞,白先勇藝術人生中的「無言痛楚」,始自童年「為世所遺的悲憤」、源於成長中的種種創痛,而他的文學啟蒙則得益於一個個的良師。

他的文學人生,在散文《驀然回首》中有詳實的記述。在重慶時,他染上肺病﹙童子癆﹚,一病四年多,被隔離在花園山坡上的一棟小房子裡。「一個春天的傍晚,園中百花怒放,父母在園中設宴,一時賓客雲集,笑語四溢。我在山坡的小屋裡,悄悄掀開窗簾,窺見園中大千世界,一片繁華,自己的哥姊、堂表兄弟,也穿插其間,個個喜氣洋洋。一霎時,一陣被人摒棄,為世所遺的悲憤兜上心頭,禁不住痛哭起來。(註2)」這場病似乎成了他童年的一個陰影,也為他的藝術人生塗下了一層孤寂的底色。值得慶幸的是,這個時期他得到了最初的文學啓蒙。家裡的廚子老央,見聞廣博,能說會道,一到晚上便給他講故事,「說唐」,「薛仁貴征西」,給他埋下了說部文學的種子。病癒後回到學校,他變得不合群,在拼命用功讀書之餘,又讀了大量的小說,如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張恨水的《啼笑姻緣》,巴金的《家》、《春》、《秋》,以及古典名著《紅樓夢》等。他人生中的第二位啟蒙先生,是在台北建國中學的國文老師李雅韻,李老師本身也是個作家,她替他開啟了中國古典文學之門,又替他投稿到雜誌。從那時起,他有了當「作家」的夢想。讀大學時,他得到夏濟安的賞識與提攜,在《文學雜誌》上發表小說《金大奶奶》《我們看菊花去》。大三那年,他和同學王文興、歐陽子、陳若曦等,創辦《現代文學》,且發表了《玉卿嫂》《寂寞的十七歲》等。白先勇文學創作的主題基調,在這個時期已大致定型,「生老病死,一些人生基本永恆的現象」(註3)。一九六二年,是白先勇人生歷程的一個轉捩點,也是其寫作生涯的分水嶺。母親病逝,他的心靈受到極大的震撼,他說,「出殯那天,入土一刻,我覺得埋葬的不僅是母親的遺體,也是我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接觸到死亡,而深深感到其無可抗拒的威力。由此,我遂逐漸領悟到人生之大限,天命之不可強求。(註4)」他按回教儀式走了四十天的墳,第四十一天,便出國飛美了。他的父親到機場送行,父子步步相依。這位曾領百萬雄師、出生入死的父親,老淚縱橫。那也是父子最後的一次相聚。在短短的月餘間,經歷生離死別,他說,「人生憂患,自此開始」(註5)。初到美國的時候,環境遽變,方寸大亂,完全不能寫作。年底,他到芝加哥過耶誕,一個人走到密西根湖邊,殘年急景,別有興會。他立在堤岸上,突起奇異感動,似悲似喜,產生一種天地悠悠之念,混沌的心境澄明清澈起來,產生脫胎換骨之感。他說,「去國日久,對自己國家的文化鄉愁日深,於是便開始了《紐約客》,以及稍後的《臺北人》。(註6)」


白先勇的文學頓悟,不是一般的靈感爆發,而是一種藝術人生觀的飛躍、質變。家國盛衰興亡的歷史意識、人生際遇無常的空幻觀念,與個人漂泊流離的滄桑感,彼此滲透契合,形成了明晰的創作意念。他的創作以個體生命為紐結,展現生命的情態又表現盛衰興亡,有了社會歷史與宗教思想的內蘊,也就有了故事得以產生的底色,以及情節發展的縱深。

白先勇由此進入到最佳的創作狀態,即以人物形象為中心,緊扣人的情感、心態,去展現一種今昔、生死、靈肉的對照,表現無可奈何花落去、韶光一去不復還的空幻感與落寞感。於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人生如夢的佛老思想,就成了《臺北人》的主題基調;傷逝悲秋,思舊遣懷,白頭宮女說玄宗的抒情形式,就成了這部小說集的美學情調。

這部作品集共收錄了十四個短篇小說,有《永遠的尹雪艷》《金大班的最後一夜》《遊園驚夢》《思舊賦》《梁父吟》《花橋榮記》《國葬》等,刻寫了一群「臺北人」倉皇無地的人生。他們中有舞女、交際花,如尹雪艷、金大班;有官太太,如錢夫人;也有女僕,如順恩嫂;還有顯赫一時的將軍,以及武夫,如樸公、賴嗚升等,他們大多活在一種困窘的「現在」時態,無從解脫,難以自拔的,並靠「思舊」緊抱「過去」,懷緬昔日的榮華。爾雅版的《臺北人》,扉頁分別是「紀念先父母以及他們那個憂患重重的年代」的題獻,與唐代劉禹錫的詩《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由此,已不難理解想像小說的思想內蘊與美學情調。

《永遠的尹雪艷》是《臺北人》的開篇之作,也是這個作品集主題意識的定調篇章。尹雪艷是所有「臺北人」中的一個異數,「總也不老」﹙P1﹚,總是一身白,輕盈得像風,「總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風情」﹙P2﹚,圍繞在地身邊的是一班當年在上海百樂門替她捧場的五陵少年,那些頭上開了頂、兩鬢添了霜的顧問、主管們。這些裙下之臣、逐鹿者,都恨不得「用鑽石瑪瑙串成一根鍊子,套在尹雪豔的脖子上,把她牽回家」﹙P3﹚。她「有她自己的旋律」,「有她自己的拍子」,」絕不因外界的遷移,影響她的均衡」﹙P2﹚;她「八字帶著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輕者家敗,重者人亡」﹙P2-3﹚。這些「探險者」中,棉紗財閥王家少爺王貴生,犯上官商勾結罪被槍斃了;洪處長抛棄妻子兒女娶了她,一年丟官,兩年破產,她帶上廚子娘姨離他而去;新興實業鉅子徐壯圖,成為她的入幕之賓,性情大變,對家人摔碗砸筷打孩子,最終也死於非命。尹雪艷是「禍水」,下凡來「擾亂人間」的「妖孽」,卻又是人們慾望投射的對象。「大家都有一腔懷古的幽情,想一會兒當年,在尹雪豔面前發發牢騷,好像尹雪豔便是上海百樂門時代永恆的象徵,京滬繁華的佐證一般。」﹙P6﹚這個「冰雪化成的精靈」﹙P4﹚,「一身白顏色的衣衫,雙手合抱在胸前,像一尊觀世音」﹙P15﹚,同樣有迷住女人的工夫,好像她「周身都透著上海大千世界榮華的麝香一般,熏得這班往事滄桑的中年婦人都進入半醉的狀態,而不由自主都津津樂道起上海五香齋的蟹黃麵來。」﹙P7-8﹚她對他們施以同情,熨平她們的脾氣。她像「女祭司」,像命運之神,她總站在一旁,「叼著金嘴子的三個九,徐徐地噴著煙圈,以悲天憫人的目光看著她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壯年的、曾叱咤風雲的,曾風華曠世的客人們,狂熱的互相廝殺,互相宰割。」﹙P12﹚這個「永遠的尹雪艷」,是慾望的化身,也是命運之神,她擾亂著人間,擺弄操控著一個個「臺北人」的命運。

白先勇作品中人生如夢、禍福無常的命理觀,在《永遠的尹雪艷》中已然定調。尹雪艷的一句,「宋家阿姐,『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誰又能保得住一輩子享榮華,受富貴呢?」﹙P8﹚就是《臺北人》主題意識的基調。正是「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金大班的最後一夜》《遊園驚夢》《思舊賦》等一系列作品,都是這種主題曲調的反復變奏。從開篇之作到壓卷的《國葬》,情感脈絡與主旨內蘊都息息相關,故而開篇與壓卷冥冥中形成了意蘊上的迴路。

《金大班的最後一夜》講述一個舞女的悲情人生,作品通過今昔對比,表現出舞女金兆麗的人生悵恨。藝名「玉觀音」的金大班,在舞場上風風火火二十年,終於到了嫁人「上岸」的時候,在台北夜巴黎舞廳的最後一夜,思緒連綿不斷,內心百雜交集。這個心高氣傲的人,「曾對那些姐妹淘誇下海口:我才沒有你們那樣餓嫁,個個去捧棺材板」﹙P74﹚,然而時光流逝,歲月無情,「四十歲的女人不能等」,「四十歲的女人沒有工夫談戀愛」,「四十歲的女人——連真正的男人都可以不要了」﹙P78﹚。在風月場中打滾二十年的她,向現實低頭了,她找到一個戶頭,一個「頂上無毛,出手有點嘔爬」的土佬兒南洋伯。「多走了二十年的遠路,如此下場,也就算不得什麼轟烈了」﹙P74﹚。她心底裡始終藏著一個人,那就是她的初戀情人月如。華美與沒落、理想與現實、希望與失望,兩相對照,她的悲劇人生也就昭示出來。

「人生在世如春夢」的虛幻意識,在《遊園驚夢》中有相當透徹的表現。作品中的錢夫人「藍田玉」是將軍遺孀,獨居在台南,應邀來到台北赴竇公館的宴會。一場歡宴一場夢,這個曾經享有富貴榮華的夫人,在這場「歡宴」中經歷了一次「驚夢」,一場靈魂的掙扎。她坐計程車而來,竇公館門前停的都是黑色的官家小汽車。她穿的長旗袍也是從南京帶出來的,料子舊,款式也舊。裁縫對她說過「台北不興長旗袍嘍」﹙P215﹚,果然,官夫人們的旗袍下都露出半截腿子。她一出場,就自矮三分。而曾幾何時,她才是人生「歡宴」的主人。她原是秦淮河畔得月臺的伶人,崑曲皇后梅派正宗傳人。錢將軍當年聽了她的「遊園驚夢」,心理怎麼也丟不下,將她娶了回來以伴晚年。在南京的時候,這位將軍夫人以主人的身份,為好姐妹「桂枝香」,也就是今天的竇夫人,辦過三十歲生日。十幾年過去,命運流轉,身份變易。竇夫人的先生竇瑞生官做大了,她自己也由填房扶了正。角色轉換,錢夫人成了座上客,而且連主家席也坐不上,只能陪坐次席。竇公館的這場歡宴,是一次票友雅集,要由這位「女梅艷芳」唱壓軸的「驚夢」。竇夫人安排程參謀陪伴在側,伺候錢夫人。筵席之間,推杯換盞,恍惚之中,錢夫人進入了時空交錯的幻境,記憶被喚醒,前世今生,交相疊映。她仿佛又回到輝煌的日子,與將軍的隨從鄭參謀馳馬白樺林間的情景浮現眼前,最內在的聲音也縈迴心間︰「榮華富貴——只可惜你長錯了一根骨頭」﹙P234﹚,「他就是我的冤孽了。榮華富貴——只有那一次。榮華富貴——我只活過一次。」﹙P234﹚輪到她唱「驚夢」時,她說,「我不能唱了」,「我的嗓子啞了」﹙P236﹚。她失聲了,唱不出來了。命運流轉,今非昔比,她由「主」變「客」;好景不常,物是人非,她的整個人生都成了過去式,黯然落寞。曲終人散,官夫人們一個個乘黑色官家小汽車揮手而別。她本想讓竇夫人替她叫輛計程車,可是客人多,總覺得有點堵口。在等車時,主人問「這麼久沒來,可發覺台北變了些沒有?」﹙P240﹚ 錢夫人沉吟了半晌,答「變多嘍」,「 變得我都快不認識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樓大廈。」﹙P240﹚台北非南京,錢夫人所擁有的一切已隨時光的流逝而褪色、陳舊,這個舞台已不再是她的,她的人生大幕正在除除降下。

《永遠的尹雪艷》《遊園驚夢》等作品,都營造出了一種韶光已逝、日暮途窮、曲終人散的悲涼與悲愴氛圍。「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一種落花流水春去也的無奈與滄桑感,讓整部《臺北人》都成了《牡丹亭》的現代回響。作品真實呈現出一群「臺北人」的落寞、孤獨人生,表現出他們的悲哀,與中國文學的感時傷懷抒情傳統,在基調上可謂一脈相承。


現代「思舊賦」——白先勇《臺北人》新論(下)


〈本文依據文本︰白先勇《臺北人》,爾雅版,1983年。〉



註:

1. 白先勇︰《文學是一種情感教育——我的文學道理》,見《明報》「天下」,2011.03.04。

2. 白先勇︰〈驀然回首〉,見《思舊賦——白先勇小說散文選》,香港︰香港明報月刊出版社,2008年,第354頁。

3. 同上,第360頁。

4. 同上,第362頁。

5. 同上,第362頁。

6. 同上,第36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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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益懷

筆名南山、許南山,作家、文學文化評論人,任教於多間香港院校,教授創意寫作等課程。著作有《港人敍事》《閱讀我城》《本土內外》《東行電車》《前塵風月》《客棧倒影》《小說,開門》《創作,你也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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