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詞.紅】I watched the apples falling one by one……

散文 | by  蘇苑姍 | 2019-03-08

日子下來,大概我已安於這樣的狀態,像吸血蛭。

一隻蛭鑽進身體,體節開始微微漲縮,對血渴求。如果無力制止,它就張牙舞爪,背後靈一樣纏縛附體,變成吸血鬼,把聲音連景象轟隆地扭曲起來。有時,先是聽見耳骨中的顫音,慢慢,眼前世界就像一張過度曝光的相片:人影,建築物,成像四周都有白晃晃的光暈圍住,糊掉層次,無法看穿,無處著力,一種非常實在的空。

我不確定這是不是一種自我暗示,但我感到體內有種模糊而遍及全身的東西,它提醒我不能過度光明地看待事物。

就像揭開一個未被懷疑過的世界,看到不知甚麼的神秘運作,開始知道背後進行的一切事情。倘若不是,我就不會寫到它了。



盯著血,試著明白別人的血如何融進我的身體裡。

血袋裡的血漿略帶濃稠,像紅豆沙沉靜滴落,滴成一道暗紅的深度飢餓。在沒有重力的環境下,沙軟,昏沈,使人墮入想像。我不確定我感覺到的是甚麼,但總覺得聞得到一股血腥。

走入一條走廊,走進一間房,走近一張床。你看見的,只是一個消毒過的世界。

在這裡,一切都不會等你準備好就會把你推著向前,而在遲滯的呼吸中,很多東西都可以輕易把你殺死,但他們要你活下來。

愈是沒時間,愈是慢慢來。



彷彿意志對決。我想,砧板上,大概安分地做一塊魚肉比較容易。

半夜兩點,這裡依然很吵,因為充滿了人,一群不被看見的人。

這些人蓋著黃綠色的花紋綿毯,其實更像是一隻貝,軟體動物,非有個殼不可,封閉,如生命的原形。(但貝的體內有血嗎?透明的?)

我怯怯聽著綁住的手腕所發出的輕微搔刮聲(皮膚?被褥?床欄?),尖細的呼吸聲,粗啞的低語,那種全然破碎,破碎成一片一片的聲音,足以把我的所有堅執給硬壓下去(也可能是我決定放棄,以及放棄的聲音)。

有時,連站或坐的資格都沒有——必須臥床。這樣,便要學習如何使用下肢肌肉。(因為輸出輸入都要在床上完成,也因為床與床之間已經見縫插針。像一張無邊的網,網住其中掙扎的魚群)不敢喝水,怕麻煩別人。即使藥太苦。不敢奢求,像某種罪罰。那些逐小的剝蝕,逐小的喪失,一個單音,然後再一個單音,一群人就在人的形狀之中,退成嬰兒模樣。收回語言能力,收回生存能力,準備死亡。

所以,這裡其實也很靜。連著管線,直覺告訴我,我聽見的,是投降之後的寂靜。



意志其實並不似想像的那麼有力,它只是模模糊糊,極其量是,蠢蠢欲動。

留下兩個新的傷口。然後,我對自己說:新陳代謝。

新陳代謝。我想我一再強調一件看來理所當然的事,完全是因為沒有把握。

醫生會說:「是沒原因的;那很多點的,是_細胞;那『看。』起來的狀態,是藥物撐起來的『正常』;努力維持,直到無法控制。」


揮揮手,離開。

而它們從來沒有,也將再也不離開我。

所謂生命軌跡,循環。




頭頂架上吊著一袋液體,天花板一吋一吋壓得更低,醫藥費無底,再也拿不出來。我把空氣吸入體內,深深感到所謂責任這東西。

像一堆煤,自燃,冷卻,熄滅。

左腦被倏地關上,我彷彿感到有甚麼水狀東西在腦袋攪動。語言,閱讀,寫作,詞與物之間的界限全部鈍化,消失,情緒卻密集得有點不知所措。我不過是那很多液體亂混而成的一部分。

四十度,怎也降不下。藥效間隔,汗珠從身上抖冒出來,我繼續想著新陳代謝:想著血液流到身體的每個角落,手掌臉頰眼白一會又會變紅,爬樓梯可以撐到兩層才開始亂跳喘氣……於是我沉睡,認真地睡了一覺。

從紅色的聖誕過渡到紅色的新年,其實我不知道血小板和白血球的分別。你知道嗎。

青青的靜脈,你能否挑一條較平坦的路走。



血管在前額冰涼地跳動,我忘記了汗涔涔的感覺,但覺得很像蘋果一個一個掉下來。

I watched the apples falling one by one

......應該是紅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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