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你沒叫過她媽媽呢?」我問。
父親開著車,我坐在後座,那年我小學。他和副座的母親對視了一眼,沒有作聲。事過多年後回想起來,早春的風仍有些冷。那是我離父親最近的一次。
故鄉的清明總是帶著小團圓的意味。有的親人在春節都無法見面,為春節加班三倍的薪水勞苦。在一個不是家鄉的城市苟活已不容易,實在不必想明白這些日子的意義。清明節不同,兩三天的假期清閒得很,老家又有祭祖習俗,開不了口不回家。說來奇怪,一個紀念死亡的節日,最後竟成了某些家庭人間相聚的最後一絲可能。
老人們的墓大多在祖屋後山。那年我十八,依然沒能開口問我為哪幾位上過香。唯一清晰的是老伯去世后的清明節,我看著長輩們站在老伯墓前抽煙。他們談論著他,話中有欣慰笑意。言語間我知道老伯葬在他母親墓邊。
走山路,找某棵不知名的樹,沒入小路,找到墓,撒紙錢,上香,抽煙,尋找下一個大部分時間活在記憶中的墓。循環反復,直到我兜兜轉跟著他們繞出了後山。慚愧,最後一次我仍沒能開口問清他們是誰,仍是稀里糊塗。
長輩們抽著煙,聊不痛不癢的生活,我看著他們,覺得乏味。父親和他哥哥站了一會兒,朝我走來。
「跟我走。」他走到我左邊。盯著地面。
「什麼事?」我看著上浮的煙。像繭。
「描紅。」他說。
我轉過頭看他。
父親帶著我兜兜轉了回去。他在一塊墓碑前蹲下來,摸出兜里的紅漆和毛筆。打開油漆蓋子的手有點顫,他猶豫了一會兒才決定要點上多少漆。墓碑上有深深淺淺又不太明顯的刻痕,父親幾經確認才下了第一筆,但下手仍重了,有一滴紅漆不得不飽滿地膨脹在最後一提的尾巴上,將落未落。他慢慢摹寫,神情專注一如初識寫字的孩子。只有我倆的後山此刻特別安靜。
「你知道這是誰嗎?」他問。
我盡力試圖辨認出他或她的名字,無果。我後來覺得好笑,就算認出來了也無濟於事,我甚至連老伯的名字都不知道。
「這是你奶奶。」
語氣平淡,令人驚訝但也無不合理。
我知道奶奶不是父親的媽媽,這好像是小時候大人世界的一個公開秘密,他沒有叫過她一次媽。但我從不知道為什麼。縱然好奇,但似乎我總是沒有親近到可以開口去問他。大一點之後,我也沒有了無知無畏的勇氣去問,亦一如既往地無法理解他。
我沒有接話。父親這麼坦率和我講,我實在害怕我無意說出的某句話會戳傷他。從未能了解的人,我連他的軟肋在哪都無從知曉。
「你為什麼有兩個奶奶呢?」
在那些夜裡有黑暗的鬼魅,無助的,遊蕩的,默然經過的,一言不發的。他想不明白到底該怪罪這個時代亦或者這是自己的罪過,但他無從選擇。踡縮著的,顫抖著的,他在黑夜中醒來后凝視著逼仄又惱人的空氣。十多歲的他應該無從知曉缺席了他的成長和青春期的是什麼東西,但多年後,他可能在那片灰暗空虛中洞察到自己血色般軟弱的那部分,在被撕扯開的厚重夜晚。那可能是另外一個無聲長夜,在他想到這一切的時候。
「我為什麼有兩個媽媽呢?」
筆在墓碑上遊走。紅色的筆跡像一道咒語,纏繞住父親的半生。我突然有些害怕,我害怕他告訴我一個答案,儘管我們兩個人可能心知肚明。父親的字其實寫得不好看,但奶奶的名字在他筆下尤其動人。他仍舊專心致志著,直到最後一捺圓滿片刻。他沒有站起身,蹲在墓前,慢慢把油漆蓋子蓋嚴實了。他沒有說話,僅僅是凝視著石碑,凝視了一小會。墓碑上鮮紅的字還閃著光,與周遭的一切都有些格格不入。一如我和父親。
「她死了。」他喃喃。
那滴紅漆最終沒有滴下來。它凝結在墓碑上,像一根倒刺。扎在父親心裡,也潛伏在我和父親看似的無間之間,等待任何一方的徒勞的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