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屆香港國際文學節」以旅遊文學、女權、#MeToo和性別平等議題為節目主杻,見其中一個命為「女性凝視與肉體繪寫」的講座,在文學節的網頁上是這樣介紹的︰
作家Jenny Zhang和Intan Paramaditha對「性」和「身體」的描寫——不論聲音、氣味和質感——均有深刻見解
。在這講座,二人會與主持人Emily
Ridge(香港教育大學文學及文化學系助理教授)分享她們如何在文學處理「性」的話題、讀者不同甚至強烈的反應,以及女性作家書寫女性身體涉及的性別政治。
讀著這個介紹,我本身期待著某種抽像的理論對話,雖然最後她們更多時間是在討論說故事的政治,以及抵抗的條件,但對話誠懇而在地。
反胃甜美的「不及格女生」
美籍華裔作家Jenny Zhang是一個成長和居住在紐約的詩人及作家,剛出版了首本文集Sour Heart,該書是美國新生代著名女性主義媒體製作人莉娜.丹恩(Lena Dunham)成立的出版社Lenny Imprint簽下的第一本書。在此之前,她一直為網路雜誌Rookie供稿。Rookie雜誌的創辦人Tavi Gevinson,11歲的時候以Style Rookie的身份成為時裝博客,15歲的時候創辦了Rookie Magazine,是一本由年輕女生主理、以少女為目標讀者的網路雜誌,討論關於年輕的美好、痛苦和掙扎。
另一位講者Intan Paramaditha生於印尼,她的作品屢獲殊榮,其短篇故事集Apple & Knife於今年首次出版。在2017年,她的「自我歷險叢書」Gentayangan(英譯The Wandering)
獲Tempo選為2017年最佳散文小說類文學作品 。Paramaditha持有紐約大學博士學位,現於澳洲麥覺理大學任教媒體與電影研究,研究範圍涵蓋媒體、文化行動、社會運動、以及性別政治。
兩位作者都是外表非常亮麗的女生,前者的衣著風格隨性而有玩味,後者走甜美的路線,及肩微捲的長髮、整齊厚重的瀏海,甚至帶點娃娃的風格,但她們這次分享的新作Sour Heart和Apple and Knife,裡面的故事和人物都是圍繞所謂「不及格」的女生而展開。
講座一開始,主持人問到關於兩人作品題目裡面「甜美」的意象。Zhang回答說︰甜美太悶,酸,刺激太多了。
「作為一個華裔女生,我的樣貌、聲音、舉手投足都讓人覺得我是一個甜美的女生,但像那樣的女生,她的人生或者過得不是很順暢,或者我裡面其實有很多不甚甜美的想法和感受,外面的人是不會知道的,正如書中的人物,她們內心就很酸」。Paramaditha表示同意︰「亞裔的女性常常被定型為甜美,好像完美的亞洲女性就是乖巧順從。」Zhang馬上接著說︰「這種甜美很反胃。」她們的作品,正正是探討完美日常背後的真相。
Paramaditha的作品Apple and Knife單是論題目已經把甜蜜和殘酷並置︰蘋果作為一個象徵也承載了甜美、智慧、慾望、誘惑等複雜的意象,兩者並置,是日常也是潛藏的殺機。她說,蘋果是西方宗教經典的意象,代表智慧、也代表誘惑和犯罪,在《可蘭經》裡面,也有關於蘋果的故事,代表了伴隨誘惑和慾望的危險。
她說,日常生活中很多東西我們選擇視而不見,比如說女性的身體雖然往往受到注視,但是有很多方面卻是大家拒絕直視的,比如說不合乎期望的被認為是醜陋的身體,或者是平常如月經等事物:「我一直對於血淋淋的東西感興趣!血是一種很特別的東西,它好像代表了一種界線的跨越——身體裡面和外面的界線、規則與混亂、日常與失序。我想探索光潔完美的身體與猙獰狂亂的身體之間的那些甚麼,那些我們選擇不去看見的,把這些東西呈現在讀者的眼前。」蘋果甜美,但帶著刀。
拒絕服從,正視醜陋與殘破
Paramaditha新作的靈感來自於90年代印尼高壓政權統治之下關於「好女人」的論述,以及後來政權倒台之後、社會動盪中對於女性的壓迫與傷害,當時有很多女作家大膽書寫關於性和身體等題材以作抵抗,她們書寫關於離經叛道的女人、以及醜陋和殘破的身體:「甚麼是一個『好的女人』,甚麼是一個『壞的女人』?我想挑戰的是,為甚麼我們要這樣區分?」
如果甜美的女人才是「好女人」,那麼有些人拒絕甜美,有些人無法甜美。
Jenny Zhang的Sour Heart,姑且譯作「酸溜溜的心」,故事圍繞一些被標籤成異類的少年,在邊緣如何自處:「我筆下的人物被標籤成異類,生活在主流的邊緣,我想像她們到底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又如何保護自己,甚至是如何設法不被注意。」或者Zhang討論的是關於年輕的一些小事,某些抱怨在我們眼中甚至是微不足道的,但透過故事她想強調的是,種種微小的掙扎都是真實而重要的:「其實我們忘記了『甜美』的成本和條件,就是,如果你來自一個富裕的家庭,當你有任何問題的時候可以付得起幾百塊一小時的心理諮詢,你能夠『保持甜美』的機會當然高很多了。但對於很多其他人來說,甜美太奢侈。」
正如堅強的條件,身處於邊緣和弱勢的人們如何拒絕、又如何抵抗?Paramaditha說:「我一直想寫關於『拒絕服從』的女性,有時我們在新聞讀到她們的故事,她們可能做了一些很可怕的事,而我們甚至不能明白她們行事的動機,但當妳是一個單身母親,沒錢沒工作,家裡又有孩子等著你養,或者我們會明白她們多一點,至少是多一點同情。」
「我們可以有多堅強,與我們所擁有的資源有關。當我們談論一些傑出的女性,往往會首先想起比如希拉里或者Taylor Swift等例子——我不是說她們並不勇敢,但是我更感興趣的是探究資源匱乏的人們她們到底如何抵抗,甚至是面對一些她們無從改變的環境和問題,那些微小的抗爭。」
女性的書寫與抗爭
最後,主持Emily Ridge問到關於女性凝視的問題:到底作為一個女性,我們怎樣觀看這個世界,而我們書寫甚麼、又怎樣書寫?
Paramaditha本身是一個研究電影和媒體的學者,她選擇以電影理論出發,討論所謂「凝視」(gaze):「作為女性作者,我想我們呈現的大概就是與『男性凝視』不同的另類視角,因為我的學術背景,我很注意所謂『角度』以及敍事者——到底是誰在說故事,故事是怎樣被敘說的,作者作為『鏡頭』又是在捕捉誰的現實?」
我們太習慣聽某種故事、或者某些人的故事,因為只有少部份人的故事會被講述。Paramaditha說:「如果只有某些人說故事,就只會有某些人的故事被聽見,或者我們只能聽到某個版本的故事。我們講的是那些往往被消失的人和事。」比如說,如果我們討論的是:「做一個ok的女孩很難」,或者用醜樣家姐的角度重新講述《灰姑娘》的故事,其他人會讀嗎?他們又讀得懂嗎?
Zhang則說︰「例如的確有時候人們書寫一些私密的事情會被用來作為人身攻擊的武器,或者有人會被我們書寫的東西冒犯了,或者他們不能理解。」
回應Paramaditha關於視角和對象的說話,當男性(往往也是異性戀、年長、白人)往往佔據了一個不受性別限制而且具有普世性的公共話語位置,Zhang則選擇以私密連結一顆顆被壓制的心:「我書寫的時候抱著一個對朋友說秘密的心態,好像我們的耳語被偶爾偷聽到然後出版了的感覺;如果有人因為聽到我們說的故事而覺得不那麼孤單,我覺得就足夠了。」
(編按︰原題為「若我無法成為甜美女孩,就堅持酸掉作為抵抗——記『女性凝視與肉體繪寫』講座」,現題為編輯所擬)